电影里见多了飙车追凶,今时今日算是身临其境了。
白小七坐在副驾驶座上,深深感觉到一根安全带不大够用,恨不能弄个七八条绳子把自己缠在座位上,像被蜘蛛精固定在山洞石壁上的唐僧才好。吉普手下、脚下的动作变换得很快,车迅疾地冲坡、下坡,或在沙丘上划一道弧线迂回而过,车身的角度几次倾斜得很大,每每在翻车边缘猛地扶正。
白小七忍不住要尖叫的时候,就看一眼吉普的表情。先前吉普挨打,让对方赔了一万块,白小七尚不知道他有家室,曾想他这么精明强势,到哪都不会吃亏,心里不觉有几分安慰。如今见他在无际的黄沙里追讨别人对他的亏欠,露出这样阴鸷凶狠的表情,不由凛然心惊,同时又有些荒诞。这群玩车的男人,看似驰骋天下,在社会上多多少少也混出了人样,没成想依然躲不过势利阴损的做派,互相间拉帮结伙,睚眦必报,跟女人们的宫斗戏码一样精彩。
一路上,吉普并不说话,也不看白小七,似乎已经与他的战车合二为一,只想快些冲到目的地,取老飚首级。对讲机里断断续续有车队的人的声音传过来,越来越清晰,料想应该已在不远处时,一个陡峭宽阔的坡道出现了。西域的在对讲机里说:“陈朗,前面就是好汉坡了。硬冲恐怕不行,咱们绕一下吧。他们应该就在坡那边。”
“你绕吧,我车刚改完,正好试试。”
“你别冲动,这坡还没人爬上去过呢。”
“我试试。”
“好吧,那你注意安全。七姐上我的车吧?”
追凶路途上,吉普这才第一次跟白小七开腔:“好汉坡特别陡、长,而且是个刀锋……”
“什么是刀锋?”
“坡像刀锋一样只有一个尖,翻过去不是平地,车先四脚不着地——我们叫“飞”,然后直接大下坡。不好爬,不好下,很容易翻车,所以叫好汉坡,谁能上去谁牛逼。”
“哦。”
“你要是害怕的话就坐西域车吧,是挺危险的。”
“我不怕,走吧。”白小七右手再次握紧了头上方的把手。
吉普赞赏地说:“我就知道你行。”随即拿过手咪,对西域说:“七姐说不用,你绕吧,在坡那边等我。”
西域车头一转,冲平缓的路开去了。
在沙漠之中,没有任何建筑物、植物的参照,白小七算不清好汉坡到底有多高。不过她并不把这份算不清挂在心上。在认识吉普之前,白小七算是个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的人——有幸福的家庭、完整的教育背景、稳定的收入、不赖的工作,要好的朋友不是同学就是同事。她从未刻意计划过自己的人生,但她的人生似乎在一个既定的轨道里走得不错,只等如此一路走到儿孙满堂的晚年。如果说薛立平只是白小七命运中的一个大BUG,那么吉普的出现,则是将她的一切都打碎了。她开始经历想都没想过的狗血事件,认识自己生活圈子外形形色色的人。她学会记恨,学会报复,在黑与白之间无从举步。
与这一切相比,是否能翻过一道刀锋,又算得了什么呢。
翻不过去,无非收获几声冷嘲热讽;翻过去了,便有腾空几秒的快感——飞——这同样完全在白小七的经验范围之外。但今天,既然已经身在其中,说什么怕不怕,只是徒留可笑罢了。
车“呼”一声冲上了坡。白小七被角度带得本能后仰,脸一路冲着天。车速越来越快,白小七没有尖叫,只是怔怔望着眼前那一片瓦蓝。
轮胎艰难地抓着沙地,发出奋力一搏的喘息。
“我们能翻过去吗?”她问吉普。
“能。”
吉普话音未落,车便腾空了。
“小七,我们飞了。”
飞了,可不是。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飞起来的感觉也是一帧一帧慢放着的,舒缓、刺激、满是绝望的美感。依着惯性,车头起初直指向上,像要冲向蓝天,戳破碧色幕布和逼真的云彩,闯进那个人人听过却没见过的美好世界去。身体的失重,让全身的皮肤都有些微微的痒,头皮也麻酥酥的,应该极不适合思考,可又让人想趁机想点儿什么似的——终此一生,飞的机会总是不多吧。在难得的放缓的时间里,白小七开始胡思乱想:
嘿,早知道事后的境遇如此离奇,跟薛立平分开、听说薛立平结婚的时候,又有什么好哭呢?早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跟着吉普到沙漠里快活,像两只无关荣辱廉耻的野兽,当初又何必找上门去见邱慈,还留下联系方式,惹得原配夫人发短信来指责自己呢?
当然,这一切都没法早知道,可是早知如此,又能做什么补救?早知道吉普是这样的人,便能坦然选择不开始吗?可是,说来说去,吉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邱慈、白小七、颜嫣,大概谁都不曾见过千真万确的完整的陈朗。也许西域倒是对他有把握的,也许男人们之间说的话,永远不会让女人知道……
“太漂亮了!”对讲机里传来西域的声音。声音是正常速度,没有慢放,一下把白小七扯回到现实中来,时间恢复了本来的速度。轮胎“砰”一声触了地,车急速冲下好汉坡背面一条更长的坡路。吉普整个上半身已经站起来,完全脱离了座位。
车风驰电掣到了坡底,完美着陆。
车队正在好汉坡这一边的平地上集结,横向停成长长的一排在拍照。每个人都开了驾驶座位这一侧的车门,站在脚踏板上,与自己的爱车合照,看起来意气风发,而最中央的那辆车上站的人,就是老飚。
吉普一路向前,把车停在了老飚对面,车头顶着车头。
“在这儿等我。”吉普说完这一句,随手在后座上抄起个家伙,便翻身下车。后座上堆满了食物、水、换洗的衣服,还有简单的炊具和常用的修车工具。吉普动作之快,使白小七没看清他拿了什么武器,只觉眼前红光一闪。
吉普走出几步远,白小七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一口煮面用的小锅,锅底是红色的,造型别致,放在厨房里该是很招人喜欢,而出现在此处,又恰好贴合了几分热血气息。
摆pose等着拍照的人群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老飚也还睁着一双并不无辜的老眼挑衅地望着吉普的时候,吉普已经手起锅落,把站在脚踏板上的老飚打翻在地。
最先跑过来的是西域。他狠命把吉普往后拉,不让他继续动作——其时吉普已经又踢了抱着头窝在地上的老飚好几脚了。第二个跑过来的是大切,他刚扶起老飚,吉普上去又是一下,再次把老飚打倒。至于其他人,要么在一边抱着膀子看热闹,要么言语上给出几句无关痛痒的劝诫罢了。
白小七看得心痒,下了车,近距离观战。
大切再次扶起老飚,西域将吉普拉得稍远一点。吉普手中的小红锅虎虎生风地挥舞着。
“你这么大岁数人了,大家还尊你一声大哥,你做人做成这样有意思吗!”吉普一直被西域向后拉,实在够不着老飚,只好冲他喊话。
“我做人怎么啦!”老飚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被大切拽住。其实拽他真是全无意义——他既没有还手的余力,也没有还手的意愿,不然以大切矮他两头的身高,怎么可能擒得住他呢。老飚可能是被吉普的气势震慑住了,又或许自觉理亏,总之根本不敢靠前,甚至是本能在后退了。
这场景看得白小七心情愉悦,觉着无论挨打还是打人的,于她并没什么正反可言,像在看一场猴戏。眼见西域就快拉不住吉普,老飚连滚带爬地上了车,向后猛倒,翻过坡去,跑了。众人见没戏看了,也各自上车跟着老飚的车辙走了。大切表情复杂地跟吉普说:“兄弟,你气也解了,咱接着玩儿吧,今天车队计划穿越这片沙漠呢。大老远来了,别坏了兴致。”
又跟西域说:“你看好他,我车里还有老婆孩子,我先跟车队走了。”大切说完,又冲白小七点点头,才转身去找他的车了。
西域放开吉普,递给他一支烟。不知因为愤怒还是劳累,吉普气喘如牛,胸腔里像拉着风箱。
白小七捡起吉普扔在沙地上的锅左右端详,锅底已经有两个硕大的凹坑。
“刚才害怕吗?”吉普稍稍平缓了呼吸,问她。
“有什么好怕的。”白小七把手伸进锅里使劲按压,试图复原锅底的形状。
“看,还是你七姐懂我,这要是别的女的早吓哭了。”吉普一把揽过白小七的肩膀,自豪地对西域说。他的脸在吐出的烟后露出得志甚至幸福的神色。
西域站起来:“走吧,今天得穿过去再穿回来,晚了就看不清路了。”
再上车,吉普像就此排空了满身浊气,跟白小七有说有笑:“我把老飚打了,晚上不能跟他们一起吃饭了,咱们得单独做饭——那个锅还能用吧?”
“必须能啊。”白小七手里还拿着小锅,兴高采烈像孩子拿着玩具。
“小七,对不起啊,我这一冲动,晚上营地的活动你也不能参加了。”
“有什么活动啊?”
“一般有篝火晚会、放孔明灯什么的。”
“哦,那没什么意思,无所谓了。”
“就是,再说我还有更好的活动给你留着呢。”
“什么呀?”
“我啊。”吉普突然把脸逼近白小七的脸,手在她大腿上来回摩挲。“想要吗?”
白小七本想做出一副娇羞之态,但被他摸得痒痒,索性大笑起来:“要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