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山名凤凰,吴王药园,就建在凤凰坳中,依着凤凰坡,一路向上,园子名唤邈园,主院唤作雪浪云涛,的确是登山观云如雪如涛的所在;幽篁里位于雪浪云涛斜后方极偏的竹林后,要去幽篁里,先过琴桥,一桥一竹林,将幽篁里隔绝。一曲山溪自林前流入观鱼庄,又入药圃,整个药园格局奇峰迭起,多有惊人之处。要从这园子去中都,就要通过凤凰涧的于飞桥,老元戏言,若是炸了这桥,这园子便是依傍天险,与世隔绝,凭着山里物产,自己自足守个几年,光靠这满山的傻兔子傻鸟,就根本不是问题。
清平馆众人安置在幽篁里,客居于此处,既能和整个园子保持联系,又适当地隔绝了园子里的闲杂人等的叨扰,朱橚这番安排,的确是十分体贴的。更体贴的是,他还弄来一盆绿菊花的幼芽儿。
蔓蓝十二分惊喜地说:“这是仙家种物,叫做翡翠天音,花朵绽放的时候,色如滴翠,风吹过花瓣,还有叮当的琴音一样的声音响起,连我都只是在阿姐一位朋友的宅邸里见过一次而已!这种绿菊花一年四季都有香气,香气对病弱之人最好,能强身健体,解毒辟邪呢!”
朱橚笑得喜眉喜眼:“这位小姑娘真是识货啊。只不过这株幼苗今年长不出,据说要在明年雨水前后,才能抽出正经叶子来,后年惊蛰才有一尺高,第三年春分才见大叶儿,第四年清明才会变得翠绿,第五年谷雨若是有三尺高了,才算是能活。若是活了,此后一年长一对儿花骨朵儿,第六年的立夏开始,便能一直开花,开到霜降才会败了。花败后结果子,果子是翡翠色,质如玉石,十分沁凉,一花一果,若能做成玉佩挂件儿玉凉儿戴在身上,那才好呢。”
清平馆众人把这盆柳色的小芽儿搬到陈清平外屋大堂的风口,若有风吹着,便能吹入香风入罗帷。朱橚的大丫鬟梅白又带着一群能干的丫鬟婆子将幽篁里拾掇,清平馆众人便兵分两路,各自行事去。
天黑过后,月上柳梢,进城队伍归来,与留守幽篁里安家置宅的队伍汇合,开了小灶做夜宵。
明朝好啊,菜色很齐备,烹饪极精巧,食材四角全,名谱真不少;
明朝好啊,天朝通四野,万国齐来朝,庙大香火盛,商贾满地跑;
这近古的立春春夜里,幽篁里三层的雀楼上,一抔清甜晚风,三杯两盏春酒,支了网子炭炉子撸串儿,老宋说了,这是清平馆的精气神儿,哪怕天塌下来,也要支了棍子在天地混沌的缝儿里吃吃吃。
串儿当然是极现代的,串了黄牛肉牛腩牛排牛尾巴之类的牛肉肉食,也有新嫩的韭菜菌子之类的菜蔬,朱橚没吃过,眼下开了新天地,蹲在炉子旁极有兴致地自烧自烤,那华藏师繁缕,则抱着肩坐在一旁,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容,看着王爷客串烤肉师傅。
“来来来,立春就要咬春吃春牛。”朱橚递给繁缕一串烤牛肉串。
“胡扯,耕牛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家立春吃春牛。”繁缕敲在朱橚头顶的发旋儿上,“瞧你脑袋上这三个旋儿,跟写轮眼似的。”
“那是啥?”朱橚咬着牛肉,“说了你这种大小姐也不懂,以前牛羊难过冬,保不齐有老弱病残,冬天里冻死了病死了老了残了不能下地了,就杀了吃了,剩下的肉过了立春再也冻不住,就必须在这一日统统都吃光,不然就白浪费了,这是北地风俗。”
“原来是这样啊。”今昭恍然大悟。
繁缕哈哈大笑:“你别听他胡诌,指不定是哪百年的旧事这会儿拿出来显摆,眼下这明初,可没有这回事。换做南北朝,那也许有。”
今昭咂摸着繁缕的话,心中了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繁缕也是穿越狗啊。
一群人正抛弃了昏睡的陈清平,吆五喝六地喝着小酒吃着小串儿,忽而一声尖啸传来,似乎是一声戏文里的哀音,出自雪浪云涛旁边的藏书楼东书草堂。朱橚腾地起身,转脸对着清平馆众人道:“诸位,请不要让她离开雀楼,我去去就来。”说着,脚踩着雀楼的栏杆,人跟鬼飘一样,飘下,几个起伏,便冲着那尖啸的来处去了。
事发突然,众人也觉得奇怪,再瞧繁缕,她也是一脸无奈,摆摆手解释:“随他去吧。有的时候会这样。他总有些事情不愿意我知道,但凡是人,也总有些事情,不愿意被旁人知道。”
今昭心中翻滚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直觉,想了半天,也没有抓住什么细节。倒是青婀起身远眺,转脸对鬼王姬道:“吴王带着那几个鬼,跟一个铁面人打了起来。”
鬼王姬有点惊讶:“铁面人,可是铁面黄衣?铁面可有牛角?”
青婀点头:“你猜的真准,跟牛魔王一样。”
鬼王姬和黄少卿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叫出:“牛头使!”
话音一落,一到土黄色的风卷了过来,一位黄衣铁面的大个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脚踏一把铁犁,声音低沉:“贼人何在?!”
“咿呀呀蛮牛休走!”一声断喝传来,白光如练,卷上那大个子脚下的铁犁,那位戏子鬼出现,另一只手里挽着的水袖又一抽,直奔大个子的靴子,主意要将那大个子牛头使打下半空。
“接着!”又一人声音音至人来,甩出一样东西落在了鬼王姬怀里,鬼王姬倒吸一口气,与怀中人头对视。那无头的黄衣鬼也施展着长刀杀来,气势汹汹,刀光拢上牛头使的下盘,与戏子鬼合力,定要将牛头使打落尘土。
“苦也悲也——牛君何以纠缠不休?莫非是奴家美貌太甚?”娇媚欲滴的女音与同样娇媚有致的女子也追到,霜面鬼眼丧服血发掩不住那女鬼绝色姿容,牛头使听见这把声音,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是被什么法术摄住了心魂一般。女鬼趁机缠住了牛头使的脖子,唇齿起合不休,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铛!
利器相碰的声音响起,鬼王姬抱着那黄衣鬼的人头,用串牛肉串的铁签子尖儿对尖儿,顶住了一样同样尖细的武器,只差毫厘,那武器就要刺入牛头使的命窝。
“吴王殿下,为何要追杀我冥府牛头使者?”鬼王姬拦住了那剜目鬼的铁笔,俯视着飞奔而来的朱橚。
“只为救人,还请鬼王姬见谅。”朱橚收去轻功,对着鬼王姬深深一揖。
“这是他们自己的因果,不必拦。”陈辉卿开口。
鬼王姬听了陈辉卿的话,手一撤,那四鬼又围殴而至,吴王本人也拿着一样很怪的兵刃杀了上来,一人四鬼将牛头使团团围住。
尽管人数占了上风,可牛头使与马面使一样,都是冥府的基层工作者,职位法术不高,手上的武功力量却不小,四鬼本来就是无根之鬼,吴王本人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风华少年,一时间只能缠住牛头使不让他靠近雀楼,并没有任何办法将牛头使赶走。
“喝!”牛头使一把抓住了那黄衣鬼的无头身体,狠狠一掼,黄衣鬼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而被鬼王姬抱在怀里的黄衣鬼的鬼头则大叫起来,痛得一张眉目风流的脸扭在了一起。
“别叫了,要不是傻白甜姐夫让我住手,我恐怕还要加入战局,拦住你们去围殴牛头使呢。”鬼王姬不耐烦地把黄衣鬼的头往腋下一夹,登上了雀楼楼顶,踩着青瓦居高临下地观战。
这么一会儿工夫,牛头使已经靠蛮力将黄衣鬼、丧服女鬼都打了下去,戏子鬼和剜目鬼仗着身形轻灵,武功高强,还在苦苦支撑。吴王朱橚则干脆已经无法靠近牛头使,只能仗着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在一旁掠阵。
“咿呀呀!”戏子鬼被牛头使一顶,两肋飙出荧绿鬼血,也掉落在地。
牛头使转头望向雀楼,并非是今昭多心,她觉得牛头使要的,是繁缕。
这么一个想头的功夫,牛头使已经钻入雀楼,繁缕虽然不能见到寻常的鬼,但朱橚的四鬼和牛头使都已经是修炼得有了形制的厉鬼,牛头使这么大的块头砸坏栏杆冲进来,她就是再是人类,也能瞧见这力大无穷的怪物了——连陈夙蕙都满面惊容,退到了这一层楼的角落里,生恐自己成为众人的拖累。
下一秒钟,牛头使已经欺近繁缕,双手握着的巨大铜环相撞,撞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来,饶是清平馆众人各个出身不凡,都被震得满脸皱结,齐齐退步。
酒吞童子红影一飘,已经夹着陈夙蕙飘到了雀楼另一侧一棵梨树上,远离战局,冷眼看热闹。
与此同时,陈辉卿一抬手白光生璧,拦住了牛头使的势头,可却将繁缕隔绝在了白璧之外。
青婀气的跳脚:“她怎么办!”
陈辉卿面无表情:“别人的因果,我不能管。”
青婀语塞,看着同样处于身份职责,只能两不相帮的黄少卿,颓然地退后。
朱橚见到繁缕已经落入牛头使的攻势范围,睚眦欲裂,也不顾自己武功不够,勉强冲了上来,一脚踩在牛头使的身上,另一只膝盖一弯,整条腿勾住了牛头使的脖子,勒着他不让他再前进一步。
牛头使被朱橚的大腿勾住脖颈,头一片,用面具上的铁牛角去挑朱橚的心口,那面具一看便是黑铁鸭沉,朱橚人体肉身,若被那牛角挑中,绝没有生机可留!
繁缕顾不得烫,将那炭炉子举起来,连着上面放着的肉串韭菜屠苏酒的红泥温酒坛子一股脑砸向牛头使。
牛头使被炉子砸个正着,那一坛子的屠苏酒哗啦啦兜头淋下,痛得牛头使哇呀呀惨叫起来。
“他怕屠苏酒!”朱橚大叫。
那四鬼此时已经登楼,一听这话,抄起案几板凳杯子酒盏坛子瓷瓶里装着的屠苏酒,泼雨一般淋向牛头使。
牛头使除了脸上罩着铁面具不曾受害,其余的身体发肤都刺啦啦蹿出焦糊烧烤的声音,朱橚一个后仰捞起地上刚才他自己喝剩下的半坛子酒,又挺身而起,盘住牛头使的脖子,顺着面具的缝儿将那屠苏酒细细浇了进去,快意地喊着:“来一串儿烤牛鼻子牛舌头!”
“啊————————”
极凄厉的惨叫声划破立春这日的夜空,那牛头使再也顾不得旁的,驾着铁犁狼狈逃窜而走。
“其实刚才朱橚说的不错。”鬼王姬叹了一口气,拨弄着手里烤着的菌子,“立春食牛,是古时风俗,而屠苏酒,也是过了立春便不再饮用。就着屠苏酒吃牛肉,那酒香大概是耕牛们最为恐惧的记忆吧。连我都不知道,牛头族原来怕屠苏酒。”
刚才的大热闹过去,已经是快到子夜了。
吴王叫了四鬼与清平馆众人同饮,除了吓了一大跳的繁缕之外,旁人似乎并没怎么受牛头使的影响,朱橚向繁缕解释着,那四鬼是牛头使的死敌,因此牛头使总想收了他们去阴曹地府,所以双方时不时就会打起来,不足为奇。
四鬼被牛头使打得够惨,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地要吃烤牛肉。清平馆众人陪了片刻,便道了乏回幽篁里去睡。
说是去睡,众人却都聚集在了陈清平房间外的大堂屋里,又各自端着醒酒茶议论着刚才的事情。
陈夙蕙不是此道众人,但却一语中的:“刚才的牛头使,恐怕是冲着繁缕来的。”
“繁缕虽然事业阴诡,然若是普通的华藏师,也不至于被牛头马面追杀,恐怕和她的身世有关。”黄少卿对于华藏师这个行当很熟悉,这的确是个招鬼招神,八字不够重根本做不了的职业。
“大概因为她是穿越者?”今昭想了想,“刮掉漆啊什么的,都是我那个时候的话。”
“是啊,还写轮眼,一看就是二次元的死宅术语啊。”青婀摸着下巴。
众人正议论得热闹,忽然,一曲琴音响起,那是《沁园春》的调子,生机勃发,芳华初绽。与琴音接踵而来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令今昭忍不住身子一僵。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描述的微妙感觉,以今昭的感觉,就好像是她刚刚穿过了一堵果冻做的墙,透明,啫喱状,凝滞,脚踩不实的虚空。
可她好好坐着,根本没动。
琴音不过是弹了上半阙,便在那种凝滞的奇妙感觉里音停调散了。曲子停了,那种奇妙的感觉也停止了。今昭环顾四周,大家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惊疑。尤其是陈辉卿,他皱着眉头,歪着头,半晌,说了一句话:“谁动了时间?”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堂屋里那一盆翡翠天音的幼芽儿,那幼芽儿已经抽高了一点儿,并且在顶口的地方,长了一对儿正经的叶子。
玉卮立刻起身要去拿黄历。
今昭一脸震惊,转向玉卮:“不用去了,我知道,现在,已过子时,已经是,洪武八年,雨水这日。”
此时此刻,朱橚的话响在众人的脑海里:“……只不过这株幼苗今年长不出,据说要在明年雨水前后,才能抽出正经叶子来……”
这么一个跨过子时的功夫,时间就已经过了,一年?
又一年。
牛头使满怀怨愤,站在邈园之外,想要卷土重来。
忽然一段天音仙乐传来,一管清雅男音响起:“牛头使,我知道你想要收了那冯繁缕,但是,能不能看在天音族的面子,先放了她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