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山之下转过去,山掩住了一处占了半边山的园子,山上楼阁错立,山坳里一片药圃,那吴王朱橚即使摸着黑,也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把清平馆一众人待到了园子里,门房有个面瘫侍从提灯在等,冷声道:“元娘子已经在等了。”
“这是本王山里捡来的客人,让人收拾一下幽篁里。”朱橚提着他的备具匣子,不像是个王爷,反而像是哪里云游采药的郎中回了府。
今昭瞪着眼看着本来黑黝黝的园子里,因为那侍从一声轻咳,像是推倒了骨牌似地,一溜儿次第亮起,亮出一条便道来。令她想起昔年灵城上元夜,那一场鱼龙飞舞,流光似梦。
朱橚提着他的备具匣子,一路走一路招呼,似乎这灯未照见的暗处,还藏了不少人一般。
太岁再度狐疑地看了看这位她从未耳闻的大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五子,琢磨着这莫不是个鬼屋?
“这园子形制格局,深谙风水地貌,隐有阵法。”陈辉卿眼光一扫。
“倒是个挺热闹的鬼窝呢。”酒吞弹了弹指甲,颇有闲情地走到了陈夙蕙的身边,“蕙姑娘,你可瞧得见?”
陈夙蕙一笑,语气淡漠:“恶鬼不过万千山,人心不如山川险。见不见,都一样。”
墙头蹲着的一位黄衣男鬼闻声一笑,抱着他的头颇为欣赏:“这位娘子的话,说的甚是入耳。”
墙下坐在一道白绫上荡秋千的麻衣女鬼抿了抿滴着血的头发,娇嗔道:“怕是你瞧着人家姑娘娇俏。”
秋千架旁画着脸做戏子打扮的那位青年声音华美动人:“别闹了,你们又不是被人挖去了眼睛,难道瞧不见,这些人,原本也不是人?”
石桌旁一位一身白衣,双目只留一对儿黑洞滴着血的俊逸男子莞尔:“何必话锋里又饶上我。只是,那位姐儿,一身悲戚,恐怕活不久。”
鬼王姬没理会这四个鬼的话,摸着下巴:“挺热闹的嘛。”
几个看热闹的鬼这会儿都倒吸一口冷气,那女鬼指着鬼王姬:“那,那位莫不是——”
鬼王姬斜睨了几个鬼一眼,鬼魅们纷纷敛衣行礼,不敢再多口。
一行人以陈辉卿开路,卫玠和利白萨压脚,不急不缓地跟着白袖宽袍的朱橚一路往里走,不一会儿,有股子浓郁的怪药味儿从前面一座小院子里飘出来,朱橚一进院子便开口:“繁缕,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那院子的主屋里走出一位豆蔻少女,一袭黑衣劲装,应该是趁夜赶来的,脸上还粘着夜风吹乱的几缕发丝,杏眼一翻,十分灵动娇美:“叫姐来作甚?”
朱橚指了指挂在一匹白马上的陈清平:“你瞧这个,已经死了,还活着呢。”
朱师傅一笑:“辉腾。”
那白马稳步上前,名唤繁缕的少女凑上前去,提着一盏灯瞧了瞧,颇为嚣张地点头:“伤的挺彻底的,不过碎了断了姐都能缝起来,这种刮花要补漆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朱师傅和老周对视一眼,上前道:“那就有劳了。”
一进那屋子,众人都露出惊容来。这屋子摆着一张极大的长案,旁边支着灯烛吊子,三层的架子上托盘里摆着许多碟子,架子脚上按着轮子。繁缕拿出一个镂花的备具匣子,一打开并不是寻常旅人用的那些文器玩物小用具,一层一层打开来,也是瓶瓶罐罐,只不晓得那些看着像是蘸酱又像是胭脂像是米汤又像是爽肤水的都是神马玩意。
也不顾众人的眼光,朱橚把陈清平放在长案上,繁缕借着吊在方案上的交叉投光的灯烛光辉,仔细看着陈清平头脸上的伤口,半晌,她面露狐疑:“这人,不是人吧。”
“唔。不是。”今昭无法反驳,实事求是。
繁缕用小镊子挑着那处露骨之伤:“这并非是外力划伤的,而是内部绽开的。他若是人,只能说是被注水充气了全身爆裂,可他若不是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由内而外的绽裂伤,我可就不知道了。”大约这是她的专业领域,她收了那副嚣张气势,十分严肃。
“是鬼么?”朱橚问,“若是尸鬼或者凝鬼又或者逆流鬼,但凡是鬼,都要先死几次的,这位难道不也是先死过一次了的?”
话音一落,清平馆众人表情顿时骤变,伙计们都露出恍然大悟来——在地龙法阵里,他可不是死过一次么。客人们却面露沉思,似乎不太相信这种轻松的结论。黄少卿抓住重点:“总归是现在还能走能动,这幅样子,不能见光,还是要劳驾华藏师了。”
“华藏师……么……”今昭吃了一惊,她听神荼郁垒说过,古人重视遗容,与今人一样,死后敛葬,要拾掇整齐,画得宛若在生,这种事儿有专职的化妆师去做,而在古代,顶尖的尸体化妆师被尊称一声华藏师,葬字不吉,代之以藏,意思是能够给故去之人一个华美庄严的葬仪的手艺人,据说华藏师世间罕有,但能得这个声名的人,无一不是个中高手,五马分尸缝补起来都是小可,凌迟处死被撬去了头盖骨的,都能贴经补肉,恢复原貌。今昭一直觉得这就是人肉3D骨骼复原技术,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奇诡的情况下,被她真的见到了一位华藏师。
还这么年轻!
胡思乱想间,那位华藏师繁缕已经操家伙劳作起来,她拉过那个架子,拿起其中最大的那个瓶子,倒了点儿里面的水儿在碗里,用小刷子蘸着,开始刷着那处最大的伤口。
一股子屠苏酒的味道弥散开来,防风花椒桂枝大黄等等药味儿混着酿造香味儿四处弥漫,随着繁缕手里的动作,变得格外应景儿。
涂了这酒味儿的液体,繁缕又取来针线,在今昭呲牙咧嘴的表情里,缝起陈清平的皮肉,边缝,边取了些一个小碗里的白水煮肉一样的肉片儿,一片一片补着陈清平伤口处缺失的皮肉。
“唔,闻着像是蒜泥白肉。”青婀皱皱鼻子。
“我也觉得是蒜泥白肉。”老宋附议。
“你们看刷酱了。”蔓蓝指着繁缕。
果然贴了肉片缝了口子,繁缕又拿着一个眼影刷一样大小的棉头刷子,蘸着一碟子无论从颜色还是味道都很像芝麻酱的酱料,刷在刚才补好的肉片上,刷好了,还不忘捏了一撮儿盐一样的白色粉末上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往伤口上撒盐么?”鬼王姬觉得自己看着都疼了。
撒完了盐,繁缕取了一块儿面团状的东西,捏把捏把,塞入了陈清平的伤口中,彻底将这道伤口填平。而后,在姑娘们崇拜的眼神中,拿着那化妆师的化妆箱一样的备具匣子里面的各色工具,点刷抹碾沾拍揉贴,一转眼的功夫,便手脚麻利地把那道本来能看见骨头的伤口,给填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顺便还粉饰了一下陈清平同志的锁骨附近的肌肤,打了点儿粉,烛光一照,真是冰肌玉骨,羡煞人也。
“卧槽这位简直就是特效化妆师。”老宋吸冷气。
繁缕微微一笑,又开始去处理其它的伤口,用到的那些东西,按照今昭的眼光,都是面条馒头麻酱辣酱醋汁儿蚝油韭菜花腐乳汤沙姜末儿蒜泥油儿——“这要是他醒了,会不会一嘴馋把自己给吃了?”今昭想起了舌尖上的汉尼拔。
“不妨事。”朱橚瞧着今昭精彩纷呈的表情,“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做成那样子的,并不是原本的东西,比方说那肉片,那是视肉,可以化作人肉,平和伤口,那麻酱,是皇陵玉的玉粉和的,能够吸附伤口周围血肉的坏死之气,令血肉重生。那馒头是昆仑雪混了天山泪,最是温柔细腻,又十分洁净解毒,拿来妆点伤口肌肤,逼真又不会令伤口化脓……”
吴王殿下如数家珍地介绍,华藏师繁缕一丝不苟地画尸,从立春这日夜里到这日正午,才算忙活完。
陈清平虽然还没有醒来,可那模样瞧着,玉成脂骨,秀色可餐,唇色樱粉,神态安详,宛若花美男春睡,切莫惊扰。
朱师傅和陈辉卿、卫玠等几位大员在商议着陈清平前后事项,今昭双手托腮,蹲在陈清平的床前发愣。
从最开始的人形电饭锅不谈美食不开口到现在也会偶尔说笑一两句,甚至能对自己表露些关爱和好感,今昭不是不感慨的,她甚至在民国时候,有那么一阵子,觉得自己也许撞大运,遇见了霸道神厨爱上我的剧情,当了一回玛丽苏任性女主,哪怕性格平平颜值不够情商短缺一事无成,也能得到男主的青睐。
这个不靠谱的美梦终于醒了。
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说自己看花眼了。
在幽山夜色,琴音铿锵之中,她在陈清平满脑子乱糟糟的洪水翻卷的记忆之中,看见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她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有着她绝不会有的表情。
果敢,坚毅。
那张脸上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果敢和坚毅,从不怀疑自己一丝一毫,从不迟疑时机一分一秒,从不吝啬一颦一笑——今昭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说起来比华练姐还要更绝一点,好歹华练姐心里头也不是没有短处的,可她就觉得那张脸的主人,心硬如铁,没有一点缝隙,可容清风一丝一缕。
那绝不是她。
那绝对是她曾经听说过的,另外的一个自己。
那个并没有得到清平馆众人的爱护,一开始便走上了一条极其凶险绝望的路途的,另外一个沐今昭。
那个从白垩纪的食肉恐龙的嘴里,死死生生数回,自己摸索出灌水重生之道的太岁。
一旦成为太岁,除了特殊情况,总是可以依水重生的,今昭不敢去想,要多少次被利齿撕裂喉咙,被巨颚咬碎筋骨,才能换来最终的了悟和逃离,因此她也绝不怀疑,那张脸的主人,就是那个沐今昭。
今昭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陈清平的额头,凉丝丝,没有发烧。
算了,想那么多,怎么说来着,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她只要做自己能做的就好,她只要先从眼前,一点一点去做,不要后悔就好。
反正,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霸道男神爱上我么。那么,这漫长的永生里,她只要做她觉得快乐的事情就好,至于结果,那是人类短暂的几十年里,才会不得不去抓取的一个幻觉罢了。
嗯。能这么想,自己还真的已经不是人了。
“你不必太担心了,他虽然肉身出了问题,但好歹还没死。”繁缕拍了拍今昭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你加油就好。”
朱橚也换了家常的衣服又进来,满脸都是颇为兴奋的笑容,撞见繁缕的眼神,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也蹲下身,对今昭开口:“没事没事,我瞧着他,死不了。之前应当也是很虚弱的,因而后面恐怕也只是会虚弱而已。”
“说起来,那会儿公馆里,的确很弱,竟然还感冒了。”老周皱眉回想,民国时期,陈清平不就是还生了场风寒感冒么,“也是和清平馆出问题有关吧。华练不是说,老大和清平馆也是一体同心的。”
“哎呦敢情还是人房CP。”老宋吐槽。
“有本王在,不知道能恢复他多少道行,然让他如常人一样坐卧,不似病体,还是做得到的。”朱橚起身,“正好本王也有好些疑问要请教陈先生、卫先生、朱先生,不如大家就在幽篁里住下。这里依山清幽,除了本王的人,再不会有人来扰。”
“嗯,瞧着你这园子的热闹,也不会有人敢来的。”老周说的是那些活色生香的鬼魅们,天一亮,这些家伙就打着呵欠睡觉去了。
朱橚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来:“哪里的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问人不人。人耶鬼耶,都是六道嘛。”
朱能垣抄着袖子,看了看陈清平,又看了看繁缕,最后看了看黄少卿,莞尔一笑:“如此,甚好,王爷,多有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