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三日。
山洪尚未泄去,可较前些日已经浅了许多,站在城头,已经能看到零星土地露出水面。战死的尸首三三两两散落于各处,大半身躯掩埋于淤泥之中,裸露之处经日晒水浸,早已肿胀的面目全非,肚皮鼓得如同皮球一般,撑破衣裳直挺挺地露了出来,在阳光照射下青晃晃的令人一阵作呕,似乎只要轻轻碰触,就要炸裂开来将肚肠散落空中,腐败的气息充斥在空气当中,引来秃鹰鸦雀争相掠食。夯土筑就的城墙本就因山洪的冲刷有些不稳,再被积水泡了几日,墙角深陷其中,早已成了一团烂泥。来歙、马援日夜不息抢修危墙,以土石茅草搅拌而成的糊剂填堵坑洞。可积水未退,糊剂久久不能干燥下来,使得城墙的修缮并不怎么顺利。瞧着那软塌塌的墙角,甚至让人觉得滑稽。可面对摇摇欲坠的城墙,来歙总不能置之不理,只能一遍遍地返工重修,就算自欺欺人,至少让绝望的士卒稍稍安心也好。
城下的忙碌还没有结束,远处叛军大营已经有了动静。营门一开,陇、蜀联军陆续出营列阵,气势汹汹便向略阳开来。来歙瞧见敌情,忙鸣响警钟,召唤修城的士卒、民夫赶快回城,将那吱呀作响的门板紧紧闭合,不管有用没用,搬来些断木屋梁死死抵在上面,才让城门稍稍稳固一些。
叛兵死死盯着那千疮百孔的破烂城墙,眼里都快要冒出火来。一个小小的略阳,已经不知葬送了多少陇、蜀士卒,至今还没有一人可以攻上城头,这让自视骁勇善战的陇蜀将士还有何脸面?尤其是蜀兵,本就被隗嚣军令所制,强逼攻城数月,损兵折将也就罢了,隗嚣暗中修坝蓄水,为防走漏风声被来歙早早防范,竟未将泄洪攻城之事知会李育一声,以至于千余攻城蜀兵糊里糊涂死在友军手里,这让李育如何不怒?只是隗嚣行此毒计,略阳终是穷途末路,只需最后加一把劲儿,就可攻破城防。李育且将对隗嚣的满腔怒火隐忍下来,以大局为重,先将城中汉兵斩尽杀绝,日后再与隗嚣慢慢计较。
隗嚣却对蜀兵的敌意仿若未见。隗嚣明白,只要汉兵一日未败,这些蜀人就不至于与自己为敌。我陇右不知已经死了多少铮铮男儿,替白帝挡住汉廷大军,未使成都陷于战火之中,你益州赔上这点人马又有何可惜?虽说洪水还未退尽,攻城需涉水前行,势必阻力不小,可隗嚣已暗中查探,汉军守城也未必轻松多少,从来歙拼命修城之举,便知城防早已破败不堪。虽说等水退了之后,攻城能轻松很多,可那时汉军修缮城墙也将小有所成。若任由汉军修补城防,那么这放水攻城之策便大打折扣了,还是早早攻破略阳,省得夜长梦多。大军行至城外,因隗嚣早已安排好攻城之事,也便没有片刻停留,依旧是蜀兵在前,陇兵在后,排好序列,一波一波向城墙冲了上去。
城外的积水果如隗嚣所料那般甚是恼人。虽说水浅,可山洪过后,脚下全是烂泥,深一脚浅一脚,不仅让人走不了多快,还把脚底牢牢吸住,使人走起来颇为费力。此时离晌午还早,可头顶骄阳已经甚有力道,士卒们还没走上多久,便已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何况略阳城上还有汉兵恶狠狠盯着城外一举一动,怎会对蜀兵攻城无动于衷。士卒涉水前行本就苦不堪言,不时还有汉兵冷箭射入阵中。只因行军缓慢,使得汉兵大可稳稳瞄准之后射杀蜀兵,惊得蜀兵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将坚盾集在面前,遮得严严实实。只是这般一来,使得攻势愈发缓慢。不过本来就走不快,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只要能保全性命摸到城边,那破烂的城墙跺跺脚都能塌了,还愁杀不了汉兵?
蜀兵这样戒备,还真让汉兵有些无从下手,就听箭支噌噌射在坚盾上,却对蜀兵没有造成多少伤亡。蜀兵暗自窃喜,小心翼翼继续逼近,不觉中又前行了十数米,再未听到一声箭响。蜀兵戒惧守军弓箭,藏在盾后瞧不清城头情形,还当汉兵箭矢已尽,不尤狂喜,本就累得够呛,而城墙又已近在眼前,纷纷从笨重的盾牌后面跳了出来,举起刀枪叫嚣着向前冲了过去。
然而,当蜀兵离开坚盾护身的一瞬间,所看到的不是汉兵惊恐的面庞,而是紧绷的强弓硬弩和上面蓄势待发寒光闪闪的箭簇。就在蜀兵头脑一片空白,还未想起赶快藏于坚盾后面的时刻,城头万箭齐发飞矢如蝗,狠狠落在蜀兵人群当中,千余士卒转瞬之间命丧黄泉,偶有未死之人,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徒劳得想要离开城边,在水洼之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汉兵所剩最后一批箭矢已经耗尽,对那将死之人也不理会,任由离去,凄惨的哀嚎回荡于两军之间,警醒着后面的兵马小心提防。
隗嚣面沉如水,眼前的死伤尚在预料之中,来歙、马援能坚守略阳数月之久,若是在今日轻轻松松便被蜀兵攻破城池,那两人也未免太过无能。只是略阳城防已到极限,纵然两人如何努力,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破城只在眼前,赔上些性命也是必然,隗嚣对士卒们的慌乱毫不理会,战鼓并未停息,催促后续人马继续向前冲去。
有了前面的教训,蜀兵愈发小心,宁愿多耗些时间,也要仔细提防汉军弓矢侵袭。只是汉兵早已没有半根箭矢,看着如临大敌小心翼翼贴上来的蜀兵,也只能苦笑着嘲弄几句,无奈地看着他们越来越近。
历经数月苦攻,蜀兵终于第一次这样靠近略阳城墙,欢喜无比,只道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死去那么多人,终于耗尽汉兵锐气,使得自己喜获破城之功。心中也不敢丝毫大意,一边猛攻残败的城墙,欲借洪水之力掘断城防,一边透过盾牌空隙,警惕地盯着汉兵动静,免得自己稍有疏忽,也像死去的士卒一样,成了他人破城的垫脚石。这时,就见城头守军弃了弓弩,七手八脚抬来断木砖石,如雨点一般砸了下来。
蜀兵虽有坚盾护住身躯,可笨重的木石从数丈高处跌落,又岂是血肉之躯所能应对?机灵的匆忙避开躲过一劫,埋头苦干猛挖墙角的士卒可就吃了大亏。木石砸中盾牌,势头丝毫不减,重重落在士卒身上,直砸得脑浆迸裂鲜血飞溅。蜀兵好不容易掘开不少城墙,此刻被木石砸得稀烂,以血肉之躯重新将那松动的城墙填得满满当当。蜀兵见城头除了借助擂石滚木防御外再无弓箭射下,终于明白汉兵箭矢已绝,弓弩手放心大胆向前推进,冲着城头猛射,狠狠压制守城汉军。虽说仰头射箭有失准头,可蜀兵箭矢充裕,丝毫不顾及消耗,密集的箭雨当真对汉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和巨大的压力,守城的效率渐渐迟缓下来。攻城蜀兵有了弓箭驰援,城头丢下来的木石已然没有先前频繁,而攻城云梯、冲城重锤已经跟了上来,士卒们壮着胆子重新上前,一边猛掘城下松动的墙角,冲击破烂的城门,一边小心搭起云梯,试探着向城上攀去。汉兵虽被敌军弓箭压制,不少壮士惨死城头,此刻实在难以轻松地用擂石滚木抗拒敌袭,可敌军弓箭插满城头,却让汉兵眉开眼笑。正愁无箭可用,蜀兵便送到手中,如此诚意怎好让人拒绝。汉兵头顶盾牌小心箭袭,将那插在城楼上的箭矢一一拔下,重新拾起弃于脚下的弓弩,反手射入墙下攻城的蜀兵当中。
蜀兵本以为汉兵箭矢已绝,只是小心落石袭扰,谁曾想又凭白遭受一波箭袭,猝不及防之中,又有数百兵丁死于非命。余众惶恐中仔细一瞧,羽箭样式俨然竟是自家弓弩手所用,气得叫骂不停,污言碎语诅咒自家弓箭手瞎了双眼,没射死多少汉兵,反倒以箭资敌害了蜀兵无数性命。弓弩手臊得呆呆立在原地,此刻射也不好,不射也不好,一时有些举手无措为难起来。汉兵可不管蜀兵如何吵嚷,既然没了箭雨威胁,也就不用继续躲在垛口后面,转身搬来木石,再次砸向城下,又惹得下面一片惊呼和惨叫。
隗嚣不禁有些恼火起来,从攻城到现在已过两个多时辰,眼瞅着日近晌午,面对如此不堪一击的略阳城防,蜀兵依旧未能攻破城墙,又一想数月中李育、田弇的敷衍,不尤对蜀兵战力有些瞧不起来。来歙坚守数月,多是依仗兵马弓技了得,此刻箭矢已绝,如同失了爪牙的猛虎,又有何可惧?遂催动周宗、王捷统领嫡系精锐部曲,连同李育、田弇蜀军余众,一并冲杀上去。近三万大军猛攻城池,来歙、马援纵有天大本事,又如何面面俱到?只要稍有疏漏,便可乘势杀入城中,定要将汉兵杀个干干净净方解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