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嚣万没有想到,竟是当日从天水逃得性命的来歙袭破略阳,不尤恨得咬牙切齿。当日若非王遵、申屠刚相劝,岂会放过来歙性命以至于今日反而受制于人?再一想王遵、申屠刚无情无义之辈,早已逃离陇右投奔大汉,愈发恼怒不已。正要喝骂来歙,就听城头又有一将说道:“季孟!如今略阳已失,根基断绝,腹脏已坏,肢体衰竭,何不浪子回头,早早归降朝廷。上不负朝廷恩义,中顾念西州百姓士族,下保全宗族不灭父子得以相见呢?”
隗嚣循声一瞧,竟是马援立于来歙身边,一时五脏六腑如同油煎刀搅一般不是滋味。自己待马援不可谓不厚,委以重任亲如兄弟。马援受自己指派出使大汉后,力劝自己归顺朝廷,自己听信其言遣子入侍,可马援事成之后便急不可耐举家迁往洛阳。隗嚣不时便有这样的想法,只怕马援早已将陇右出卖给了刘秀,自己尚蒙在鼓里不得而知罢了。安定一役,虽受大雨所扰,可若非马援引兵侵入高平,自己又如何会惨败而还,将整个安定彻底抛给了刘秀?今日马援又故技重施,复引来歙暗袭略阳,直气得隗嚣恨不能生食马援。对两人心怀愤恨,不尤怒发冲冠暴跳如雷,直骂马援忘恩负义。城头都是老熟人,隗嚣也知绝无劝降可能,也就不再多费口舌,许以重利,购求来歙、马援首级,传令王捷催动各部兵马竭力攻城。
隗嚣自以为手握三万余精锐之师,来歙、马援虽然侥幸偷得略阳,却不过数千兵马,如何能抗拒自己天威?待攻破城池,必要将两人生擒,押赴边关,在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千刀万剐明正典刑。一者震慑汉帝莫再行此偷鸡摸狗的勾当,二者恐吓汉军士卒,吓破敌军肝胆,三者警示陇右属臣将帅,暗怀异心投效外敌便是这般下场。然而隗嚣妄自尊大,当真撞到了铜墙铁壁之上。
若只说征战沙场骁勇血斗,陇兵与汉军可谓旗鼓相当,然而略阳守军却远非寻常士卒可比。此来略阳凶险无比,刘秀令来歙、马援随意挑选军士,能入两人法眼的又岂是泛泛之辈,皆乃汉军之中百战精英,虽说不过两千之众,却弓弩刀枪无所不精,还未待陇兵冲近墙边,早已被射得惨叫连连,纵有坚盾护身,可汉兵总能寻到空当,出其不意射中身躯。陇兵咬紧牙关继续向前,想凭着人多势众冲上城头。只要短兵相接,那点微不足道的守军如何挡得住势头正盛的陇右大军?就算一人一刀也要将城头那些不知死活的汉兵剁为肉糜了。可陇兵想得虽好,汉军又岂会令其如愿?越是靠近,箭矢越是密集,也愈发刁钻毒辣,越来越多的陇军士卒含恨倒在近在咫尺的略阳城下,沦为阻碍后部兵马冲向城池的绊脚石。守军弓箭如此犀利,陇兵弓弩手也不甘示弱,搭弓引箭便向前摸了过来,只是来歙汉兵精猛无比,所用弓弩皆是百十石的强弓硬弩,射程几乎比陇兵多出足足三成,陇兵还远远射不到墙头,便已纷纷死于汉兵箭下。
隗嚣尚在气头上,只想早早攻破城池擒拿来歙、马援,丝毫未在意攻城士卒伤亡,弓箭手既然难以建功,便先退在一旁,连连加派人手上前抢城。然而数个时辰之后,任凭战鼓响彻九霄,士卒声嘶力竭,依旧难以摸到那冰冷的城墙。此刻的略阳城仿若一张巨大的蛛网,静静等候着陇兵如飞蛾一般粘在上面。待隗嚣清醒过来,这才猛然发觉,士卒早已伤亡数千,却连汉兵的脚趾头都没摸到。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葬送多少兵马,若被来歙这点兵力牵绊至此,以至于陇军元气大伤,就算能攻破城池,杀尽城中守军,又拿什么来抵御汉帝大军?隗嚣冷汗淋漓,这才更深刻的明白刘秀遣来歙远袭略阳的可怕。眼瞅着陇兵鲜血早已浸透城前黄土,隗嚣哪还敢再强攻城池。只得鸣响金钟,退出沙场,立好营盘,将略阳团团合围中央,再缓思方略。
未过数日,隗嚣又来攻城,只是今日乃是李育、田弇蜀兵列在前阵,一瞧这架势,便知攻城之事落在蜀兵头上。在隗嚣看来,略阳积蓄丰足,若想困死来歙只怕天方夜谭,边关战事吃紧,自己实不敢离开太久,若想攻破略阳,眼下也只有强攻而已,又不愿嫡系部众白白送死,只能把目光放在李育、田弇的“友军”身上了。隗嚣以一己之力独抗大汉雄师久矣,从兵封陇坁至今先后已折损三万余众,天水实力已大不如从前,故而权宜之计投效白帝,本就是有意借蜀兵之手共抗大汉。隗嚣也明白,公孙述之所以对先前斩使绝交之事只字不提,并非对隗嚣有多少好感,皆是因为大汉乃两人共同强敌,故而将隗嚣当做一块挡箭牌罢了。虽然遣兵三万余众入陇右助战,眼下与大汉交锋正急自当同舟共济,可若真能击退汉军,这陇右的三万蜀兵可就不得不有所提防了,难保公孙述不会翻了脸,借机侵占陇右。陇兵折损过甚,一旦被李育、田弇抓住空当,只怕隗嚣再难立足于天水。既然如此,隗嚣又何苦耗费自己兵马而对蜀兵太过客气呢?反正当前边关防守严密,以战况来看,汉军一时也绝难侵入陇右,倒不如借略阳之事,消磨蜀兵实力,就算李育部众死伤无数,公孙述对此也只有哑巴吃黄莲。待李育耗尽来歙、马援锐气,隗嚣便好轻松收复略阳了。
只是隗嚣所想虽妙,可李育也不是傻子。前几日隗嚣亲自督阵,陇兵伤亡数千都没能贴近城门,现如今把重担压给自己,分明就是借刀杀人,拿蜀兵人命充当炮灰。李育自奉白帝旨意,领军进驻汉中以来,先后数次统兵北上,欲杀入关中抢占三辅,却被冯异击败。不但损兵折将,也未能攻破一城一池,李育一直引以为耻。眼下隗嚣拜投益州,白帝复令李育领军开赴陇右,助隗嚣共御汉军,虽说李育也想借此良机,得建大功,也好一雪前耻,然而隗嚣虽喜得蜀兵援助,却对李育、田弇众将深有提防,故而多是安排些无关痛痒的协防军务,此时遇到硬骨头,却才想起蜀兵来,未免也太过凉薄。虽然李育倒也真想攻破略阳,也算大功一件,可才派数队兵马上前试探,皆被汉军杀得惨败而还后,李育终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来歙、马援都是狠角色,何必为了隗嚣一个薄情寡义的外人而耗费自家本钱?然而李育也知隗嚣乃是大军主帅,不敢抗拒军令,免得隗嚣借机发难,以违抗军令之罪收了自己兵权。白帝远在千里之外又怎能管得住隗嚣?若再严重些说,因此丢了性命,自己可就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了。只是李育虽然对隗嚣心存戒惧,面上仍在热火朝天抢攻城池,可实则已经开始出工不出力,漫不经心的磨起了洋工。
汉军见蜀兵攻城远没有刚开始那般凶狠,自然也乐得清闲,见蜀兵杀上前来就以弓箭逼退,待蜀兵退去后便留人警戒,其余人轮流休憩养精蓄锐起来。
略阳攻防战一时陷入僵局之中,每当隗嚣不胜耐烦亲上阵前督战,李育众将便催兵猛攻,待隗嚣眼见攻城依旧无果垂头丧气离去后,蜀兵复又敷衍了事起来。
不觉之中,略阳战事从正月一直耗到四月,虽然城外蜀军为求自保并未毕力攻城,可还是伤亡不小。李育日渐不安起来,隗嚣至今也未将蜀兵换下,若是再这样打下去终不是办法。蜀兵伤亡惨重,又不能攻破略阳,只怕白帝也会对自己严加惩戒。李育也只得硬着头皮不再敷衍隗嚣,催动兵马加紧攻城,若再无果,也只得向隗嚣低头告罪,求其加派陇兵上前助攻了。
其实李育尚不得知,隗嚣在这数月之中也并非毫无作为,明知强攻略阳难以得手,只得另辟蹊径再想他法。待冬去春来,天气回暖,隗嚣一面催逼李育加紧攻城,一面暗中从天水调来周宗增兵略阳,亲领人马潜入略阳侧翼山谷之中。冰雪日渐消融,山泉溪水转又充沛,隗嚣命周宗斩山筑堤,高建涝坝,将山泉溪水尽数汇集于一处。待池满水足之时,隗嚣摧毁堤坝放水灌城,一时山洪如同远古洪荒恶兽一般倾泻而下。水借山势,力道愈发强悍,沿途山石树木仿若枯叶一般转眼便被席卷而去。隗嚣此举也颇有些无奈,虽然以水灌城不失为一条破城良策,然而略阳周遭一马平川,山洪一出势必千里水泽,会有多少良田化为泥潭。眼下正是农耕时节,再过月余便该收割熟麦,此刻掘水灌城,不但今夏颗粒无收,待水退去,也必误了夏种秋收。连年征战,虽有蜀地粮草辎重援助,可道路远阻,粮草多半还是要靠陇右自己筹集。水攻略阳,断送一年收成,必使陇军粮草告急。然而略阳实在不可继续耽搁。隗嚣已数得边关紧急军报,近日汉军加大攻势,虽然仍被死死挡在关外,可守军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最让隗嚣担心的还是,诸营粮草已经不足月余,若略阳再不能攻破,疏通与天水、冀县要道,边关即将断粮。如此情形之下,隗嚣哪能再往长远去想,只能出此两败俱伤之策,先剿灭来歙、马援。至于后面的事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容日后再说吧。
当来歙、马援看到汹涌的山洪向城池冲来的时候,当真大惊失色。城外蜀兵显然事先也未得隗嚣传书,正在攻城的千余士卒转眼便被洪水吞噬。浑浊的山水卷着硕大坚石凶狠地撞在略阳城墙之上,震得城头上的汉兵脚底发麻。虽然略阳颇为坚固,却毕竟是夯土所筑,受洪水猛烈冲刷再加上石块撞击,根基严重侵蚀,幸亏城墙颇为厚实,才没有即刻崩塌,可洪水透过城门缝隙,一下子灌入城中,未过一个时辰便已淹满全城,民房哪有城墙坚固,苦苦支撑一阵之后便在洪水侵蚀之下成片坍塌。城中百姓惨遭波及,虽然洪水一路奔来势头有所缓解,可还是有不少人被水冲倒,未能及时跑出屋外,葬身自己家中。汉兵多在城上守备,倒也没有多少人葬身洪水之中,可府库却未幸免,无数粮草辎重未及运出,皆被洪水淹没其中。
来歙连连叫苦,忙将防务交由马援,自己领了百十亲卫赶赴府库抢救辎重。然而府库早已是残垣断壁,所存军需也不知究竟冲到哪里去了。就算偶有一些被断墙阻挡,尚在院内,却被洪水中的泥沙土石深深掩埋。来歙领人仔细搜寻,才勉强救出十数车粮谷,虽遭洪水浸泡,掺杂了不少泥沙,可好生晾晒一番后勉强还可食用,只是本就已经消耗殆尽的箭矢却没了踪影,让来歙颇为无奈。略阳得以坚守数月,多是靠士卒箭技出众射退敌兵,如今箭矢告罄,唯有短兵交接了。
来歙叹了口气,吩咐士卒将所得粮草送上城头储备,留些人手继续在此搜寻,虽说来歙也知多是徒劳,可也只能勉强一试。城中百姓受灾,也不可全然不顾,否则激起民变,只怕防务愈发堪忧,只能分拨些许人马,助百姓抢救伤者,安置于尚未淹没的高地上。
待来歙回到城头,城外已是另一番模样。山洪已经渐渐平息下来,浑浊的洪水淹没了城外沟壑,刚才还能看到的惨烈战场早已消失不见。战死于城前的陇、蜀士卒软塌塌地漂浮在黄泥汤上起起伏伏。蜀军早已退出数里之外,连日的噪杂竟得一时的平静,几乎都可以听到洪水轻轻拍打城墙的哗哗水声。将士们都是一脸惨白,虽说此刻敌军暂且退去,可大家都是久战沙场,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时宁静罢了,只怕洪水稍稍退去之后,便会迎来陇蜀联军的毕力攻城。隗嚣既然出此毒计,敌人攻势必然穷凶恶极,朝廷大军至今仍然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坚守了数月的城池究竟还能守住多久。虽然众人早有必死的觉悟,可明知大限已到,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空荡荡的。
马援一瞧来歙面色,便知府库必然损失惨重,此刻又不好明说此事,免得让士卒愈发不安。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一阵,来歙又调了些人手,吩咐马援去城中搬来倒塌民屋的断木基石,补充入城头作为御敌之用。又将城楼中所存最后一批箭矢分发诸营,嘱咐士卒务必节省。数月之中,这句话将士们听了无数遍,都知城中箭矢储备拮据,此刻再听此言,别有一番韵味,细细摩挲着手中那十数支羽箭,叹息之声连连不绝。被滔天洪水惊起的鸦雀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敢落下,一股绝望的哀哀气息笼罩在略阳城头,映衬着血色残阳愈发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