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数月之前,隗嚣突然反叛,领大军阻塞陇道,大败汉军,一时盛气凌人,西州震动,叛离朝廷郡县不计其数。窦融既为隗嚣反复之举甚是不耻,又为陇右竟能击退汉军的实力而深深震撼,转而便开始为河西何去何从而焦虑起来。隗嚣大胜之后,遣其大将高峻领军一万进驻安定高平,安定西北本来是卢芳势力范围,如今高平城又被高峻所得,河西东部彻底与朝廷隔断。隗嚣又暗中扶助先零羌封何袭破金城,切断窦融南下之路,以防窦融威胁陇右身后。这封何在更始年间便领各部羌民侵入金城,斩杀金城太守厍(shè)钧,掳掠一番扬长而去,近日再次入驻金城,看来这次是没有离去的打算。金城紧塞河西要道,此处一断,纵是窦融有心与隗嚣发难都是阻碍重重。
最关键的是,隗嚣这般处置,使得河西彻底与朝廷失去联系,已成孤绝之地,张玄又没有一刻消停,愈发兴风作浪,到处宣扬:“更始皇帝大业已成天下归顺,然而未过四载便复亡灭,此乃天意使然,不可使一姓再兴之故。河西众将既受西州大将军封拜,便相系属,一旦拘束于朝廷,必然权柄尽失,危殆之日不负久矣,纵万般悔恨又有何用?今豪杰竞逐,雌雄未决,各郡当据其土宇,与陇、蜀合纵,高可为六国诸侯传业累世,下不失封侯拜将富贵万年!”此种情形之下,窦融如何能不犯愁?
只是情势虽然危急,可窦融却当真并不如何看好隗嚣。且不说天下十州大汉已得其八,隗嚣、公孙述、卢芳之辈虽得偏隅之地占一时之利,也绝难撼动汉家天下,除去这些不提,就但凭窦融历经两朝阅人无数的经历,便知隗嚣绝难长久。此子虽小有声名,实际上表里不一反复无常,若天下能被这种人所得,那才真真是没了天理。窦融避开张玄耳目,密会河西诸郡太守、臣将,众人反应出乎意料般相似,都言汉帝可依隗嚣必败。要知道河西不少人都曾与窦融同为莽朝重臣,久居朝堂自然知晓不少宫中秘事。当年国师刘歆以谶纬之术倍受王莽器重,其门下还真有不少奇人异士极善推演卜算之法,如西门君惠、谷子云、夏贺良等皆是成名久矣,皆有谶言意为汉有再受天命之符,更有甚者推演出天子名讳便是刘秀。那国师刘歆故作聪明,改易姓名自称刘秀,欲与天道暗合得传社稷,谁知身陷卫将军王涉谋反大案中身死族灭。刘歆虽死,可这天子谶言却是流传了下来,当真与今日汉帝名讳相合,天下岂有这等巧合之事?必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就算谶纬之术虚无缥缈不足为信,可当今称帝者数人,独洛阳国土最广、兵甲最强、法度最明,仅仅这些因素就远非其他人可以相提并论。天命也好,时事也罢,大汉必有得统天下之日,虽说河西暂受隗嚣胁制,却决不能屈从叛逆而背弃朝廷,落个身败名裂!
有了众人支持,窦融底气倒是足了不少,复遣长史刘钧冒险东走安定,欲趁着高峻与卢芳各占半郡的间隙,横穿而过,奔赴长安朝拜汉帝,以表河西众将忠于朝廷之心。为显示诚意,窦融甚至使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窦友与刘钧同行,欲留朝伴驾为质以安汉帝之心。只是让窦融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安定有隗嚣大将高峻驻守,对河西东去之人严加盘查。受叛兵所阻,窦友与刘钧意外失散,窦友好歹逃奔回张掖,可刘钧却了无音信生死不明。
窦融焦急不已,如果汉帝不知河西忠义之心,将众将归为隗嚣一党,这可如何是好?再说河西暗中遣使朝廷之事一旦被隗嚣查觉,起大兵强取河西又当如何是好?诸多隐患和危急一遍遍折磨着窦融,几乎快要把他逼疯了,就当窦融正盘算着是否该调兵遣将,兵进古浪,扼守乌鞘(shāo)岭,抢在金城叛兵北上威胁河西之前,守住门户,以保河西不失的时候,武威太守梁统忽然造访张掖。
待窦融见到梁统,不尤喜出望外。与梁统同来之人正是失踪许久了的长史刘钧。刘钧顾不得一路艰辛,忙将此番东去际遇报于窦融。
自刘钧与窦友失散之后,为躲避高峻叛兵缉拿,躲藏于山林之中十数日,身上干粮早已吃尽,刘钧又不识山中野果,不敢贸然食用,若是毒死在山野之中,岂不是误了窦融大事,只得冒险出山,寻些干粮果腹,也碰碰运气,看能否绕过高平。谁知下山后才发现,山外关卡早已撤去,刘钧还以为过了风头,小心翼翼边探边行,竟丝毫未见叛兵踪迹。细细一打问后,刘钧这才知道,就在山中的这些时日里,关中局势已然忽变,朝廷征西大将军冯异力挫西凉行巡兵马于栒邑,一路追杀,打得行巡狼狈不堪逃回陇坁,如今汉军已经光复北地进军义渠。汉军集结于安定边界,高峻唯恐冯异顺势杀入安定,只得全线收缩,集结兵力屯驻高平城,昼夜巡城,谨防汉军来袭。刘钧大喜,难怪再也不见叛兵关卡,原来是高峻自身难保。这便放下心来,大步流星奔入义渠拜见冯异,由其派兵护送到了长安。
当汉帝得知河西诸将与隗嚣并非一丘之貉而忠于朝廷之时,欢喜异常,毕竟河西兵强马壮、积蓄丰足,若是归于隗嚣,必是朝廷一大劲敌,谁知竟然心甘情愿追随大汉,这对朝廷来说,可不仅仅是多了数万精兵那么简单。河西地处陇右西北,等同于在隗嚣身后掏出一把尖刀,随时可以给隗嚣致命一击。汉帝对窦融诸将赞赏不已,好生款待刘钧,令冯异遣兵护送其复回河西,并传玺书于窦融,以宣朝廷嘉许之意。刘钧便这样安然无恙回到河西,直到进入武威,梁统得知刘钧归来,这才亲领兵马送来张掖。
听闻有汉帝旨意,窦融万分惊喜,赶忙恭恭敬敬接来观瞧:“制诏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属国都尉:劳将军镇守边疆五郡,兵马精强、仓廪有蓄、民庶殷富。外抗羌胡蛮夷,内则百姓蒙福,威德相加内外,令朕虚心相望。怎奈道路隔塞,何其憾事!刘长史所表将军忠义,朕已深知厚意,今益州有公孙述,天水有隗季孟,正值蜀汉相攻,成败之举权在将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以此言之,皆是朕欲与将军相厚之故。诸事具如刘长史所见、将军所知,隗季孟背信弃义叛离朝廷,虽偶得一时之利,却大势去矣,仅得退守陇坁自保而已。王者迭兴、千载一会,欲立桓、文之功,还当勉卒功业。天下未并,朕与将军绝域,非相吞之国。今与将军议者,乃为隗季孟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兵反叛之事。即便谋图三分鼎足、连横合纵,也当视天时而定。王者有分土、无分民,皆凭自身功绩而得朝廷封赐。今拜将军为凉州牧,统领河西诸将,另赐黄金二百斤,以酬将军功绩。”
读罢圣旨,窦融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朝廷已知河西五郡忠汉之事,窦融总算有了底气,即便与隗嚣反目,也将不再是孤军奋战。更何况冯异大败行巡,足见隗嚣绝难长久,自己领诸郡太守共尊汉室的确是站对了方向。而汉帝又以河西大将军相称,也算承认了窦融在河西的地位,更加拜凉州牧,即便是隗嚣的地盘都划归窦融节制,足见朝廷对窦融的信任和器重。窦融转过身来向刘钧深深一拜:“若非长史历尽艰幸朝拜皇帝,表我河西诸将心意,又如何得朝廷嘉许,成全我等忠义?且受窦某一拜!”
刘钧连连推辞虚身避开,就听梁统在一旁说道:“刘长史功不可没无需谦让,大将军还当厚厚赏赐才是。”转又对窦融说道:“还有一事需禀明大将军。”
窦融能在河西站稳脚跟,得诸郡拥戴,多有梁统在一旁扶助,刚才窦融沉浸在喜悦之中,一时还未及谢过梁统护送刘钧之事,此刻心情舒畅,赶忙向梁统赔谢,问道:“仲宁何事但且说来。”
“叛党隗嚣谋逆作乱,起兵抗拒朝廷,现如今被冯异挫败,绝难再与朝廷争锋,可那张玄却仍在河西招摇撞骗,四处传报谣言,声称西凉兵马已夺得栒邑,长安危在旦夕,游说郡县叛汉归陇。先前我等不知关中战局,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既然已知实情,如再任由他这般混淆视听,终究是个祸害,属下擅自做主,已将其拘拿,软禁于府中,莫不如斩杀此贼以绝隗嚣,也好澄清真相、安抚人心。还请大将军定夺!”
窦融想了想,说道:“此举未免操之过急,张玄一舌辩之士,无足轻重,若轻易杀之,便与隗嚣再无回旋余地,且先将皇帝旨意及关中战报传告诸郡,待我修书一封,传于隗嚣,如能劝其自省,重归朝堂,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张玄,便先拘于仲宁府中,莫再让其传谣便是。”
窦融取过笔墨,伏案写道:“西州大将军国富政修、士兵怀附,遇王莽篡汉、国家危难之时,守节抗莽、尊奉本朝,又遣隗恂委身于国,再无相疑之忧,融等之所以欣服高义,顺从于将军者,皆因此也!而将军一念之间改节易帜,君臣纷争、上下接兵。舍成功不取,造难就之谋;去忠义不要,与蜀贼连横。隗氏百年声名,一朝毁之,岂不惜乎?此皆将军贪功僭谋以至于此,融窃痛之!西州地势局促、人兵离散,守土辅助明君易,图谋自建功业难!若将军执迷不悟抗拒天威,试问以将军陇右兵马何以独抗王师?除了南结公孙、北连卢芳又有何法自存?然则虚交两贼抵御大汉,恃远兵来救陇右、共抗近在咫尺汉兵,融实未见可胜也!融闻智者不害民众以举事,仁者不违道义以邀功,将军初事本朝、拜服汉帝,此忠臣之节也,及送隗恂,垂泪相送,此慈父恩也。今又背离朝廷,待陇右吏士如何?以弱敌强,于民众如何?背弃恩主,于道义如何?舍爱子以求功,于隗恂如何?自天下大乱、兵革四起以来,转相攻杀,城郭皆为丘墟,苍生填于沟壑,今幸存者,除了刀口残活之人,便是流亡孤苦之辈,伤痍之体未愈,哭泣之声尚闻,幸得汉帝平堪天下,使黎民得见太平之日,而将军复置难于众人,使家破人亡者不得安宁,使幼独孤苦复将流离,悲乎哀哉,言之酸鼻!庸人尚犹不忍,况仁者乎?融闻为忠者易,背离者难,只需重拜朝廷必可使陇右远避战火,而将军亦得安生也!良苦用心,万望将军深省焉!”
一篇长信,既痛斥叛逆失于道义,又陈书陇右兵马薄弱要害,看得梁统甚是敬佩,就见窦融思索一阵将此书留于旁边,再取白绢复又写道:“臣融窃伏自惟,幸得托先祖荫庇,蒙恩为汉室外戚,累世二千石官爵,传至臣身,复备列位,得受将帅,牧守一隅。书不足以深达臣心,故遣刘钧口陈肝胆。圣上书言蜀汉二主、三分鼎足之权,臣窃伤痛。臣虽无识,犹知利害之际、顺逆之分别,岂可背真主而事奸伪之人?又怎敢废忠贞之节,谋颠覆之事?更不能舍已成功名而求非分之利!以此三言问于痴人,尚知该当何为,况臣一心尊奉朝廷?臣已作书苦劝隗逆,若听得微臣只言片语重归朝廷,便可免去凉州兵灾,如再行悖逆之事,臣请领河西兵将,为圣上南下陇右,与王师齐头并进,讨伐叛逆!今遣臣弟窦友诣阙,以陈微臣心意!”写罢奏疏,窦融这才长舒一口气:“这便劳烦长史与窦友再往长安一行,再选干吏送书于天水,待有朝廷旨意,便商议平叛之策!”
就在两封书信送出之后,皇帝旨意亦被窦融传于河西诸郡,并将所赐黄金封赏众将。一时河西沸腾、诸郡惊叹,皆赞天子明见万里,又奉窦融之命,各自整备兵马,以待天子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