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来歙入陇之事,王遵、申屠刚欣喜不已。本以为经铫期、周游之事,皇帝必然对凉州失望透顶,今又遣来歙出使天水,冰释前嫌大有指望。为防再有小人从中作梗,王遵早早派出亲信侍卫候于陇坁,专等来歙一行。沿途护送以保钦使安然无恙,虽然仍有贼人暗中窥探,可来歙在王遵侍卫保护之下,总算安全进入天水。
此时的隗嚣早已铁了心信从王元众将之谋,听闻来歙拜见,隗嚣很是不乐意,想推辞不见,可经不住王遵、申屠刚众人苦劝,又有意劝来歙留于麾下效力,还是勉强传来歙一见。
来歙对铫期、周游之事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对隗嚣拜道:“一别数月,大将军清减了不少。大将军为国操劳,真乃朝廷楷模。今日下官入府求见,乃是有一天大功劳告于大将军,大将军若是应允,必可扬名立万、名垂青史。”
隗嚣先前已夺得铫期书信,知道来歙所言何事,装聋作哑并不接话,就听来歙接着说道:“蜀贼悖逆,扰我中华,蚍蜉撼树,徒增笑柄。陛下心怀仁义,不治其祸国之罪,有心招纳于他,也好平息干戈,还天下太平盛世。谁知伪帝公孙,不识大势,对朝廷征召了无应答,不顾百姓生死欲顽抗到底,今陛下百万雄师陈列三辅,伐凶讨逆,兵指成都,陛下有意借陇道一用,以作南下之路,大将军深受圣眷,自当顺命朝廷,还请早早开关相迎,以立万世之功、成忠义之名。”
隗嚣对来歙之言避而不答,只是问道:“恂儿入京数月,不知可还安好,隗某甚是思念,可否容恂儿回家省亲数日,以成父子之情。那时隗某自当清水洒街黄土铺路,恭恭敬敬迎候圣驾。”
隗恂伴驾帝侧,不过是个顾全隗嚣颜面的说辞罢了,隗恂乃是朝廷唯一可以稍稍节制隗嚣的关键所在,此刻隗嚣意图不明,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送回天水?隗嚣张口便要讨还隗恂,必然心中有鬼,来歙却笑呵呵说道:“恂公子甚受陛下喜爱,封赐爵禄拜为校尉,恩宠正盛前途不可限量。大将军舐犊之情令人敬佩,只是为恂公子前程,大将军还当暂忍一时分离,也好让恂公子多多历练出人头地。”
虽然以王元所说,只要隗嚣独掌陇右大权,汉帝必然不敢对隗恂如何,可现如今汉军都已开赴关中,如汉帝一心从陇入蜀,只怕未等蜀、汉相争,陇右倒要先和朝廷争斗起来,若真如此,隗恂生死可就当真难料了。隗嚣此刻以借路为筹码,欲赚回长子,也好再无后顾之忧,只是隗嚣自己也清楚,皇帝断然不会放归隗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过是别无他法权且一试罢了。然而最后一丝努力却被来歙一口回绝,隗嚣还是恼怒不已,埋怨道:“陛下夺人子嗣,威逼臣下,却以仁义自居,当真令人不齿。”
见隗嚣动了怒,来歙暗叫不好,虽然隗嚣出言不逊辱及皇帝,来歙也只当未曾听见,陪着笑脸说道:“大将军切莫着急,其实不瞒大将军,此番陛下亲征,恂公子亦在军中伴驾,大将军只需开关迎候,自然可与公子相见,还请大将军早作定夺。”
隗嚣本就为汉军屯集三辅、战事一触即发而有些烦恼,讨不回隗恂更是心中阴郁,此刻闻听此言,在隗嚣看来,无异于是耀武扬威,分明是挟恂儿性命以迫自己顺从罢了,不尤暴跳如雷,喝骂道:“来君叔,隗某敬你是个人物,这才礼敬于你,休要不知进退蹬鼻子上脸。你家主子想伐蜀便自去寻路,休要打我凉州主意,你当隗某是三岁孩童受你诓骗吗?隗某虽未读过多少书,可也知假虞灭虢旧事。刘秀倒不愧是卖谷贱民出身,真是做得稳赚不赔的买卖。若真准他领军进了天水,还有我陇右一日安稳吗?今日便明告于你,刘秀若不干预我陇右军政,莫再对凉州吆五喝六指手画脚,那隗某便安分守己尊称他一声汉帝,他想伐谁就去伐谁,隗某懒得掺和他那些破事儿,若是想打我陇右的主意,隗某必让刘秀悔不该当初!”
隗嚣如此无礼,赤裸裸地直言辱骂皇帝,来歙窝着一肚子火还想再劝他一劝,谁知隗嚣继续说道:“马文渊本是隗某爱将,受人蛊惑背我而去,转而服侍你家皇帝,好生无情无义。君叔既然来了凉州,索性莫再回去。凉州兵马丝毫不逊刘秀,以君叔之才,必可在此成就功名,又何需被刘秀呼来喝去,如此良才却要奔波劳苦,刘秀当真屈煞贤才了。”
来歙素重名节,今隗嚣背弃国家,还欲胁迫自己一同作乱,来歙再也忍不下去,怒喝道:“隗季孟好生无礼!陛下知汝明是非、晓兴败,故以手书相交,推诚至信,封拜大将军,得****一方,若肯专意正统,必为治世能臣名传千古,今反欲用奸佞之言,行灭族之计,叛离恩主、负义公子,置忠义于不顾,必为天下人耻笑。彭宠、张步皆非庸人,痴心妄想谋逆作乱,今又安在?隗季孟自以为兵强马壮,与两人相比又长出多少?吉凶之决,就在今日。隗季孟还当仔细思量思量!”
来歙当庭斥责,更将隗嚣与彭宠、张步相比,如此诅咒,隗嚣如何肯依,呼喝侍卫,便要将来歙拿下,不管从与不从,也要将其强留于天水。
王元、王捷听说来歙受隗嚣招入府中,唯恐隗嚣被来歙说服,早早候在门外,也好见机行事,听见里面翻了脸,心中欢喜,领了卫兵冲入堂中,便要索拿来歙。
来歙见隗嚣执迷不悟,此刻竟敢动用兵马强收自己,愈发恼火,身为大汉钦使,虽陷重围之中,来歙又怎肯俯首归降?爆喝一声拔剑在手,独战群敌毫不退缩。来歙自幼习武本事了得,凉州兵虽然骁勇,竟拿来歙毫无办法,反被来歙杀得连连后退,王元、王捷有心亲自上阵,趁着混乱擒杀来歙,也好断了隗嚣降汉退路,然而才与来歙交战数合,便有些手忙脚乱,甚至险为来歙所伤,惊得仓皇撤回避于人后,只是呼喊士卒上前拼斗。
来歙连杀十数兵勇,依旧困于堂中,虽然凶险无比,可来歙异常冷静。今日兵戈相见,只怕要隗嚣顺从朝廷已再无可能,隗嚣断然不肯借路,岂非有负光武所托?来歙边战边向四处打量,见隗嚣坐于案边,只等自己遭擒,来歙不尤忽生一念,如能刺死隗嚣,陇右势必大乱,如此一来,皇帝便可轻松讨平陇右,打开伐蜀之路。自己此刻已陷绝地,反正左右是死,不如奋起一击,也算对得起皇帝、对得起朝廷了。
来歙这般一想,杀得愈发卖力,凉州兵本就对来歙束手无策,此刻更是疲于招架。忽见来歙猛然一跃跳出众兵之外。王元、王捷还道来歙欲冲出府去,急命士卒堵在门前,只是这样一来,隗嚣身边竟是再无护卫了。来歙长剑一挥,连斩数人,忽而一转,直扑隗嚣所在。
隗嚣本以为来歙被兵马所困,必然插翅难逃,谁知他暴然反击,竟欲行刺。隗嚣虽也习武,可如何是来歙对手,见来歙杀得如此勇猛早已心中犯怵,慌乱中踢翻帅案以阻来歙一时,自己连滚带爬向一旁闪去。来歙长剑飞舞,将帅案拦腰斩断,也不管惊叫着冲向自己的士卒,只是专心去追隗嚣,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王元、王捷早已回过神儿来,唯恐隗嚣生出意外,明知绝非来歙敌手,可还是鼓足勇气领兵拦了过来,终是抢在来歙之前护住了隗嚣。
来歙一通猛杀,可眼前之路已然被凉州兵重重阻碍,如此情形,只怕想杀隗嚣已是绝无可能。来歙正心存不甘欲拼死一搏,忽听院中一阵躁动,原来是来歙侍卫听闻堂中生变,着急忙火冲杀进来,一时闹得院中大乱,王元、王捷唯恐来歙伤了隗嚣,一左一右护着隗嚣退入后堂,凉州兵一时无人统领,哪还有人再上前送死?来歙遂向外杀出,在侍卫相护之下,仗剑冲出府去。
隗嚣惊魂未定,又听闻来歙脱逃,气得暴跳如雷,王元、王捷非是来歙对手,隗嚣急传牛邯领军封锁城门围捕来歙。牛邯虽与王元、王捷并非一路人,可隗嚣有命,也自当遵从,知来歙骁勇,点起百十精兵亲往阻截。
来歙毕竟是外来人,不熟路径,虽然杀出将军府,可左转右绕终是慢了一步,城门早已紧闭。来歙人少,纵然勇猛也不敢行莽夫之举强行闯关,只得藏于民房之中,欲寻机密见王遵,也好得其相助逃出困境。只是天还未暗,牛邯已循迹赶来,将来歙众人围困当中。
牛邯试着擒拿来歙,可来歙藏于屋中严防死守,虽然人少,竟将牛邯阻于屋外。牛邯有心下令强攻,可一者隗嚣并未下令要取来歙性命,二者牛邯本身也并不赞同王元、王捷之谋,大汉强盛人所见也,牛邯并非没有头脑的莽夫,怎愿被王元、王捷当了冤大头,害了来歙而与大汉交恶?故而一边布好兵力防备来歙脱逃,一边遣人报于隗嚣,将此烫手山芋交由隗嚣处置。
得知来歙未能逃出城去,王元、王捷总算长舒一口气。虽然隗嚣有意抗拒大汉谋求霸业,可两人深知隗嚣秉性,这个大将军有时候摇摆不定,若不下一济猛药,只怕隗嚣复又萌生退意,故而趁着此刻隗嚣恼怒来歙刺杀之举,连劝隗嚣下令围杀来歙,也好断了隗嚣退路。隗嚣虽然喜爱来歙之才,可若不能为己所用,那留下又有何用?再有王元、王捷一旁煽风点火,终是下了狠心,欲置来歙于死地。
就当隗嚣正要授命牛邯不计代价剿杀来歙之时,忽闻前堂传来一声:“且慢!”隗嚣众人向过一瞧,便见王遵立于门前,一把拦住传令士卒。
将军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牛邯又领兵四处搜城,王遵又非耳聋眼瞎之人,已然知晓出了祸事,遣人一探,果然是隗嚣受王元众将蛊惑已与来歙闹翻了脸。听闻来歙危在旦夕,王遵又岂能袖手旁观,着急上火便来大将军府找寻隗嚣。府中卫兵皆识得王遵,军中显贵、位高权重,又见王遵一脸不愉,又有何人胆敢上前阻拦自找没趣,任由王遵信步穿过大堂闯府求见。
王元心知不妙,王遵此来必是为来歙求情,王遵甚具才学颇受隗嚣赏识,若隗嚣听从王遵所劝,只怕多是要放过来歙了,这绝非王元所愿见到之事。就在王遵临门阻住隗嚣信使之时,王元暗嘱亲卫绕出府去,疾奔牛邯之处,先传出隗嚣之命,强令牛邯斩杀来歙,除去心腹大患。
隗嚣见王遵入府,气呼呼说道:“本将军素来敬重来君叔,可此贼子竟欲谋刺于我,本将军如何忍得?子春就莫再为他人多言,反倒坏了你我情分!”
来歙欲刺隗嚣?王遵也是暗暗吃了一惊,莫非来歙此举乃是汉帝授意?王遵不禁有些狐疑,一看满堂尸首,显然有一番拼斗,可大汉兵强马壮何至于行此下作之举?又一瞧王元、王捷也在堂中,只怕又与两人脱不开干系。此刻无论孰是孰非已不重要,关键的是如何化解此事。来歙必不能死,否则与朝廷再无缓和可能,然而此时隗嚣怒气冲冲,若为来歙开脱,只怕要受隗嚣责难,可来歙生死事关重大,又怎能任由王元、王捷谋害其性命?故而上前力争道:“大将军切不可为一时之气而行祸乱之事。治国者待声名慎之又慎,理家者对仇怨视为罹祸,故而惜声名者,臣属心服其命,而轻结仇怨者,则举家蒙受其殃。古者列国交兵,使者往来其间,交通彼此心意,是故征伐之事贵在和而不在战也。何况岂有奉圣命遣公子入质京师而又轻易悖逆者也?君叔单车远使不足道哉,行刺将军罪大恶极,可国法尚在,将军又岂能私刑上差?退一步讲,君叔是有些许才干,难为我西凉所用,大将军欲诛此人以除强敌无可厚非,只是君叔一人又于大汉有何折损?反倒是君叔与汉帝有亲,一旦诛杀君叔,不过结仇怨于汉帝而行灭族之举也。昔日楚使申舟出访齐国,不就近借路于宋国,反而绕道他处,宋君视为辱国之举,不惜得罪强楚而诛杀申舟,小国尚不可辱,何况大汉万乘之尊也?今公子受质于京师,望大将军以公子安危为重,切不可轻杀来歙。”
一听王遵提起隗恂,隗嚣不尤清醒不少,若真杀了来歙,只怕汉帝也多会拿恂儿泄愤吧!何况隗嚣行事素来留有余地,这也是隗嚣历经王莽、刘玄、刘秀三朝帝王,至今得以独立凉州的缘由,战事尚未响起,已和汉帝结下死仇,这绝非隗嚣心中所愿,看来来歙还当真杀不得了。
就在隗嚣心中迟疑之时,申屠刚、杜林一干文臣亦听闻来歙之事,纷纷入府请见。听着这么多人七嘴八舌为来歙求情,隗嚣烦闷不已。非是隗嚣对这些士人过于放纵,而是申屠刚、杜林皆是西州名士,他们不仅仅是隗嚣装点门面的牌匾,更是天水招拢人才的筹码,虽因众人向汉之举,隗嚣心中多有不愉,可也不想因此与众人交恶,否则只怕凉州才俊不复为隗嚣所得也,只能强作欢颜:“来君叔虽然胆大妄为,然本将军惜才爱才,也不忍伤其性命,便从诸卿之言,传令牛邯,放他东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