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隗嚣当真有些焦头烂额。
十数日前,王元、王捷深夜入府,言有机密之事。隗嚣一想,数将必然又是为劝自己拒汉拒蜀以求自立而来。先前受几人影响,隗嚣心有所动,欲从众人之言,可谁想光武短短一年之中,接连平定青州、徐州、扬州,就连远在南方的交州都已闻风归顺,中原已定,只怕大局再也无从改变,虽说隗嚣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可还是听了马援、王遵之谏,遣长子隗恂入京朝圣。遂断了坐壁上观以图天下的念头,毕竟恂儿已握在皇帝手中,即便为了恂儿性命,也不能轻举妄动。有心推辞不见,可王元、王捷众将就是赖着不走,隗嚣只得一肚子不乐意,更衣相见。
待至堂中,王捷忙迎了上来,将一封拆过的竹扎递于隗嚣手中。隗嚣一愣,展开观瞧,赫然竟是汉帝亲书手札,欲征隗嚣出兵天水,共讨成都。虽说汉帝此前也多有这类书信,然而此次不同的是,汉帝有意亲征益州,看来朝廷对公孙述要动真格的了。隗嚣一阵犯难,只怕这回再也不好推辞了,正这样想着,忽然心中一动,王捷众将何来汉帝书信?
隗嚣面色一变,喝问道:“此书何来?”
见隗嚣动怒,王捷吓一哆嗦,向后一退,王元却走上前来跪地拜道:“不瞒大将军,汉帝遣太中大夫铫期持此书入陇,末将擅作主张,劫其车驾,得获此书。”
“大胆!”隗嚣拍案而起:“劫掠朝廷钦使,与谋反何异?先前恂儿入京之时,尔等领兵袭扰,真当本将军不知吗?念你等也是一片忠心,不欲使恂儿受制于人,本将军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追究了,谁知却是纵容了你等继续为祸。今日之事,犯上作乱,置本将军于何地?又置恂儿安危于何地?”
隗嚣如此震怒,王元却不为所动,面色不改直言说道:“末将有违大将军之命,但凭大将军责罚。若以末将之头可赎劫掠汉使之罪,便请大将军拿去献于汉帝便是。只是末将肺腑之言,实为大将军前途所计,还请大将军熟思!”
隗嚣气得浑身颤抖,指着王元久久难以说出一句话来。王元见状,复又说道:“昔日更始西都长安,四方响应,尊位天子,天下尚乱却自诩太平,大将军一心为汉,归往臣服,却遭拘禁长安,不得西还,待更始败亡,大将军几为昏君所害。今南有公孙子阳,北有刘文伯,江海湖岱,王公十数,刘秀虽得一时之利,可三帝并存,便言天下安定,只怕为时尚早。大将军虽无王侯之名,却有王侯之实,若听从那群腐儒之言,弃千乘基业,归从洛阳,试问以大将军声名,可会容于朝堂?鱼不可脱于渊,神龙不可失云雾,大将军一旦远离凉州,失天水基业,必如蚯蚓蛆虫一般,被刘秀玩弄于股掌之间。此乃覆车之祸,大将军决然不可从也。今天水完备,郡国富足,视天下兵马最为强也,有此声势,大可北收河西、上郡,东平三辅,末将愿以丸泥之力,为大将军东封函谷,如此方为万世之业也。即便不从此计,大可扼守陇坁,厉兵秣马,以待公孙子阳、刘文伯与刘文叔争斗不休,再以兵马分而击之,入主中原大有可望。至于恂公子安危,大将军只要独掌兵马挟制西凉,刘秀才会心存戒惧,公子方得平安,若将军弃兵不用,俯首刘秀,不但把公子推入绝境,更是将大将军自身安危弃之不顾也!还望将军慎之慎之!”
隗嚣听罢王元之言,叹了数声:“卿等一心为我,本将军如何不知。可刘秀已得中原,拥甲何止百万,公孙子阳与刘文伯虽各据一方,却绝非汉帝敌手,早晚必为汉帝所灭。凉州久无大战,兵马骁勇善战养精蓄锐,可汉军势大,只怕也非是对手。众卿莫要旧事重提,早早断此胆大包天之念。”
王元见隗嚣虽然仍不从自己之言,可已不如先前那般抗拒,言语之中,无不透露出一丝不情愿,遂复进言道:“大将军大可不必忧心,刘秀得掌中原不假,兵马最多也确属实,可依末将来看,汉军连年征战四方,兵马早已疲敝不堪。就以今日出使西凉的铫期来看,曾为刘秀虎牙大将军,听闻勇冠三军,征讨四方少有敌手,今日入使西凉,末将领兵袭扰,轻轻松松便将其围困一旁,稍用手段便夺得信函劫其车驾,若非末将怕斩杀此人惹恼了刘秀,早早引来汉军,必已取了铫期首级献于大将军了。刘秀心腹大将尚如此不堪,汉军虽众,又有何惧哉?”
听王元这般一说,隗嚣还当真动了不少心思,深思良久,说道:“众卿且先回去,此事容本将军思量一番。书信之事务必保密,切不可让外人知悉。”
王元众将见隗嚣当真动了念头,不尤大喜,拜别隗嚣各自归去。只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虽说王元众将行事机密,可王遵也绝非等闲之人,在凉州根深蒂固,军政多有交情,王元众将劫信之事已有耳目悄然告于王遵。王遵虽为隗嚣大将,可归汉之心久矣,追随隗嚣平定陇右,非是为功勋爵禄,而是因其祖上便是汉臣,故愿天下重归汉室,隗嚣尊汉而起,王遵这才倾心效力,如今隗嚣受众将蛊惑欲谋叛汉,王遵如何应得?遂暗中告于申屠刚,由其出面,第二天一大早邀集起数十家世族大姓,入府拜见。
申屠刚连劝隗嚣:“愚闻人所归心者天必相善,人所叛离者天必相恶,伏念汉帝躬圣德、举义兵,龚行天罚,所阻必摧,诚属天命所归,非人力可阻也。大将军本无尺土,孤立一隅,只因尊奉汉帝,与朝廷并力,方能上应天命,下得人心,平定陇右,为国建功。以将军威重,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岂可不慎之又慎?今陛下书至,欲与大将军共同吉凶。布衣相交尚有舍身不负信义之诺,何况万乘者哉?大将军久疑不觉,受人蒙蔽,若作非常之变,上负忠孝,下愧当世。诚愿大将军深思老朽之言,勿从宵小之言而生他念!”
申屠刚祖上曾为汉文帝丞相,质性方直、声名远播,此言一出立刻引得群臣响应,对隗嚣连讽带谏,更将王元、王捷诸将骂得狗血淋头,声讨之声不绝于耳,连劝隗嚣斩杀贼子献于洛阳,以向汉帝请罪。
隗嚣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疲于招架,遂暂止其他想法,也未对王元众将惩处,只是允诺群臣,再遣使者周游入洛阳拜见汉帝表述忠心,这才稍稍稳住世族大姓。只是让隗嚣没有想到的是,王元众将一心催逼自己绝汉自立,竟对周游下了黑手。
王元众将先劫马援、来歙,后又夺铫期信函,都未达成心愿,如今周游东去,若任其出使洛阳,与汉帝冰释前嫌,只怕隗嚣再不会听从王元之言了,故而王元终是动了杀机,周游虽同殿为臣,可为了达成己愿,也只得委屈周游了。王元选死士数十人,秘潜长安城中,待周游进入西京,寻其所在,刺死于馆驿之中。冯异闻讯赶到,将王元死士围困之后,众人尽皆自刎未给冯异留下一个活口。
周游死于西京,一下子将陇右与朝廷的关系推入冰窟之中。虽然隗嚣也怀疑是王元众将所为,传来几人问询,可王元一口咬定乃是冯异密谋,必是戒惧隗嚣功大,不愿隗嚣入朝争功,故而谋害陇使,强加不臣之罪以害隗嚣性命。隗嚣疑窦丛生,可一者查无实据,二者经王元一番狡辩,隗嚣心中也吃不准了,若真是朝廷中人所为,只怕前途当真堪忧。此种情形之下,若再遣使东去,即便安然入京,有幕后之人暗中操控,只怕汉帝也不会对自己放心了。而周游一死,凉州世族一时也寂静下来。有些人是心存戒惧,唯恐受人迁怒而遭波及,不愿再惹祸上身;有些人是疑虑难平,真相未解之前也不想轻易表态;更有些人本也是左右摇摆、顺风而倒,此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就装聋作哑起来。一时除了王遵、申屠刚、杜林几人还数谏隗嚣查明真相再遣使者外,便无人去烦扰隗嚣了,这般一来,隗嚣终是打消了归汉之意,重新盘算起王元谋划来。
周游死讯传入洛阳,刘秀心中一凉。铫期出使隗嚣无功而返,只因烈士暮年雄风不再,昔日威慑群贼的大将竟遭贼人阻劫,虽未受创,却因失落信函而羞愤难当一病不起。刘秀甚是无奈,怜惜铫期昔日之功,虽然心中有火,可也不好向其发作,只是宽慰一番,劝其回家好生安养。此时周游又死于长安,只怕隗嚣必然再难顺从朝廷了。刘秀只好命隗恂数作书信,安抚规劝其父,又皆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刘秀终是失去耐心,调拨兵马,亲领大司马吴汉、建威大将军耿弇、虎牙大将军盖延、汉忠将军王常、捕虏将军马武、讨虏将军祭遵、骁骑将军刘歆、武威将军刘尚,统兵十万西入关中。如隗嚣当真生出异心,那便以武强征,先除此西北恶狼,扫清征蜀之路,再谋成都之策。此次西入关中,对朝廷而言也是一件大事,毕竟刘秀建国以来还是初回西京,故使大司徒侯霸、大司空宋弘等朝中重臣随军同行。大军西征而去,为防备卢芳趁机生事,刘秀使建义大将军朱佑、前将军李通、讨虏将军王霸、破奸将军侯进诸将领军驻守洛阳守备京师,又使骠骑大将军杜茂领军五千北上,屯于晋阳以备匈奴,再传书中山、上谷、代郡,命邓晨、耿舒、刘兴小心戒备,以保边境稳固。
刘秀一路心事重重,既担心卢芳趁机作乱,又烦恼隗嚣之事,待到长安,刘秀愈发心乱如麻,征战天下近十年,何曾有过今日这种毫无把握的感觉?百思不得头绪,索性先暂住长安。
自求学长安离去后,刘秀还是头一次重入西京,旧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当年刘秀深为长安繁华所震撼,心生“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之念,世事无常,非但得丽华厮守终生,更是问鼎天下。屈身于太学茅舍寒窗苦读,为凑足求学花销驱车送货之事都仿若昨日一般,当年奢华的长安宫室、宏伟的汉家庙堂对一贫寒士子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谁知短短不足十年之后,刘秀摇身一变,竟成天下之主,便是长安城都已成了自家庭院,这种身份的变换着实令刘秀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虽然数经战火,宫室多有损毁,冯异为迎光武,将长乐宫草草修缮一番,可毕竟关中百废待兴财力有限,宫室还是显得陈旧残败,可刘秀已甚是满意,坐在高祖传承至今的宫室之中,那种承继祖业命自天授的感觉当真妙不可言。刘秀心中畅快,既然天子巡幸长安,自然要祭拜太庙,虽然早在邓禹攻入长安之时,已将前朝十一帝神位送往洛阳另建庙堂好生供奉,可长安高庙毕竟是前朝所建,洛阳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刘秀在长乐宫还未坐上多久,便领公卿百官入太庙大张旗鼓祭祀一番,以此宣告天下,大汉朝已日趋稳固,奸佞宵小还是早早弃了不切实际的妄想,回归朝堂方是正途所在。
虽说这种天下唯我独尊的感觉着实令刘秀心情好了不少,可过了数日之后,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刘秀依旧为眼前困局烦恼不已。刘秀自己非常清楚,祭祀太庙不过是一种形式,虽然自己是刘氏宗亲,可手中的江山是靠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并非高祖爷一代一代传于自己,这种差异使得刘秀多少没了那么点底气,也只能通过祭祀高祖爷来表明自己正统地位,以此广得天下世族百姓之心。祭祀或许能给刘秀带来无限的声望,可对于征战之事,多半还是要用实力说话。对于隗嚣,刘秀还是抱有一丝幻想,毕竟隗嚣只是摇摆不定,却并无不轨之举,今日大军屯驻长安,若隗嚣心生敬畏,顺从旨意征讨益州,自然省去不少麻烦。马援入朝以来,闲居于洛阳数月,刘秀本对马援心存顾虑未敢启用,数月中暗自观察,马援非但没有异动,反而数作书信规劝隗嚣,刘秀也便对马援放下心来。就在大军离开洛阳前,马援请见刘秀,言关中久经战火,民生凋敝,愿屯田上林苑,以为大军筹集粮草,刘秀遂准其所请,令马援屯田关中。此时有心以马援为使往天水一行,可马援本就是隗嚣臣属,若隗嚣倚重马援之才,强留于天水为其效力,只怕马援有去无回。思来想去,也只有来歙可堪此任,毕竟来歙乃刘秀亲眷更为可靠,数次出使凉州,对此中情由也最是熟知,又与隗嚣诸将颇为相熟,即便隗嚣翻脸,也可有人替其周旋。故而最终仍以来歙为使,传旨于隗嚣,也无需凉州出兵,只要借道于朝廷,容汉军从天水南下便好。
来歙得皇帝之命,虽知隗嚣心怀叵测,此番出使必然凶险无比,可为天下早得太平,还是没有丝毫怨言,拜领旨意,带了十数名随从便往凉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