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弇于祝阿初战告捷,全军将士皆是士气满满。人言齐地多雄兵,赤眉便出自山东,虽性情残暴,然勇猛当真令人侧目,为祸多年方被朝廷剿灭收服,而张步麾下精兵亦是同出东方,竟然在大汉军锋所指之下,如此弱不禁风。虽有祝阿城池可守,竟只能抵挡半日,当真令全军将士振奋不已,也愈发敬服耿弇之谋,坚信东征必胜之念。
耿弇稍稍整顿一番,探得费邑分兵之事,观图细瞧。历下与巨里相距不过数十里之遥,可谓旦夕可至,若攻一城,势必引来另一城援军相救。一旦胶着其中,必然腹背受敌身陷危地。虽也觉棘手,可毕竟自己手中掌有八万兵马,费邑总共也不过五万,料以祝阿战绩,巨里只怕也是虚张声势罢了,随即留兵五千接收祝阿城防,亲领兵马挥师南下。
大军行至巨里,耿弇一如既往使弓弩先行。然而此次却是收效甚微。费邑能被张步拜为大将军,又进封王爵,岂是泛泛之辈,自有其本事。祝阿陷落之时,便已仔细探问汉军攻城方略,以免重蹈祝阿覆辙。知耿弇兵马善于射术,也是早早做了准备,将济南军中坚盾大半调拨于费敢,以做守城之用,又令费敢于城外广挖沟壑多设陷阱以御汉骑。
巨里虽然不过万余兵马,然而济南兵大多追随费邑多年,为张步打下了青州基业,知大将军援军随时可至,心中也丝毫不惧城外声势浩大的汉军,在费敢统领之下,将敌军箭袭遮挡下来。虽然城头插满羽箭,却当真没有造成多大伤亡。待箭雨过后汉兵摸上前来时,守军各司其职,以擂石滚木长弓硬弩迎敌。汉兵攻城,要连爬带跃跨过多少沟渠,还没靠到墙边,便已伤亡千余。
耿弇大惊,赶忙鸣金收回攻城部队。若再迟疑,只怕先头数千兵马都要葬送在城外壕沟之中了。一番试探无果而还,耿弇眉头紧锁,巨里如此坚韧当真让耿弇大出意料之外,虽说举全军之力要破此城也并非难事,然而巨里不过是费邑设下得一块绊脚石,若一怒之下非要将此石踩个稀烂当真愚蠢至极。耿弇受命东征乃是为平东方剿灭张步,岂能在小小巨里城下徒费兵力?更何况费邑驻守历下,显而易见专等自己苦攻巨里疲敝之时引军突袭。若真埋头猛攻巨里,正中费邑之计。可若弃巨里而攻历下,只怕更是艰难,巨里仅有万余兵马已是难取,历下有精兵四万就更是难上加难。耿弇渐渐从祝阿胜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祝阿一战之所以如此轻松,虽有汉军行军迅速弓弩犀利之外,也是青州兵马疏于防备之故,细细想来,多少也有些侥幸。耿弇本身善于骑射,故而以往征战除了善用突骑之外,也是额外看重弓弩之便,如今在巨里遇到专克弓弩突骑之法,当真有些一筹莫展。
耿弇回军十里扎下营寨,望着黄昏中那势单力薄的巨里城,竟觉得如同铁齿铜牙的猛兽一般似要将自己连骨带皮吞噬干净。耿弇烦闷不已,在帐中也是难得良策,命骑都尉刘歆安排筑营守备之事,自己唤了偏将王丰,带了数名亲卫出营探访一番。
王丰本不过是耿弇麾下突骑一名小卒,当年光武皇帝北伐尤来,顺水岸边险遭贼众毒手,幸得耿弇救驾及时,方得保还性命,而王丰冲在最前献马于皇帝,得此大功渐渐在军中有了立足之地,此后又随耿弇南征北讨,立下不少战功,渐渐升为偏将,也被耿弇视为得力臂膀。王丰陪着耿弇在旷野之中走走停停,渐渐离大营越来越远,天色也越来越暗。初时还能看到汉营中点点灯火,到后来便已是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前后走了近两个时辰,可耿弇却没有丝毫回营之意,王丰不禁渐渐担心起来。毕竟大军初来济南,人生地不熟的,走岔了路径倒在其次,万一被敌军哨探发现,遣兵围堵,此刻耿弇身侧仅有十数人护卫,纵耿弇骁勇无比,也当谨防生出意外。
王丰催马上前劝道:“将军身负重任,还是早早回营方是妥当。”
耿弇默默不语,仍是向前缓行。王丰愈发焦急,正要再催耿弇回营,就见耿弇突然止住脚步,静静看着前方,似在找寻什么。王丰跟着望去,就见一道山丘冈阪横在大路一侧。青州平原之地确多丘陵,路边有山并不出奇,只是山顶丛林茂密,山坡却是一片荒草,虽然陡峭却毫无遮拦,倒也与众不同。
王丰正奇耿弇何故在意此山,就听耿弇嗯了一声,说道:“传令护军荀梁,明日领步卒五千,尽伐营周树木备用,以塞巨里城外沟壑。坑堑得平,攻破巨里举手之劳。”
王丰虽少谋略,可对耿弇此言却并不认同。耿弇说得轻松,然而巨里城外被挖得千疮百孔,想要尽填坑洞岂是容易的事?更何况费敢守在城头,又岂会对汉兵填路之举听之任之?离城越近越是在城中箭袭覆盖之下,花大力气去填路,还要防备城头敌袭,不知要葬送多少士卒性命。
王丰疑虑之中想要出言相劝,就见耿弇已回拨马首,唤众人回营,只得先将心中所虑暂压下来。建威大将军素来谋事周密,想必此举必有缘由,只是自己还不能领悟罢了。
连续数日,汉军暂停攻城,除了远远围城之外,便是使士卒伐木填路。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耿弇似乎并不着急攻城进度,伐来的树木杂七杂八堆在战场前一角,任由士卒慵散地拖去丢入陷阱坑洞之中。将军都不着急,士卒也便趁机偷闲,靠近城池便要遭受箭袭,索性离得远远地只是去顾外围沟壑,一时两军竟是相安无事。
费敢守在城楼上一头雾水,汉军举动突然如此怪异当真令人难以捉摸,以耿弇用兵风格,岂会如此懈怠不前?虽然费敢也乐得汉军消磨时日,时间拖得越久对济南越是有利,毕竟敌寇远来至此,粮草转运不易,旷日持久必然难以为继,然而费敢随兄长征战多年,越是这般安静越是深感不安,遂遣斥候将巨里异象传告历下。
费邑得闻巨里军情,暗自一笑,耿弇并非无谋匹夫,定然察觉自己分兵巨里缘由,如此举动必然是戒惧历下趁汉军竭力攻城之际袭其身后罢了,故作镇静放缓攻城,以迷惑济南,用此疑兵之计,趁自己不备懈怠之时一举攻破巨里,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历下。费邑传令全军尽归城中,摆出一副警惕汉军偷袭历下而谨守城池模样,实则令士卒睡不解甲马不下鞍随时候命。又传书费敢,密切关注汉军动向,一旦有变立即传告历下。
历下兵马忽动,耿弇自然已经知晓,看来此番用计已成一半。遂复令士卒暂停伐木,将营前囤积木材转运回营,又密拨王丰三千兵马藏于营中,赶制攻城器械。密诏各部将佐军议,严告于诸将,三日之后悉力攻城,务必一战攻克巨里。此情仅告将佐,好筹备攻城之事,严禁外泄他人,违者定斩不赦。
军议过后,耿弇独留富平降将王熹于营中。此人在平原一战中,受耿弇、吴汉合围而惨败归降,仗着有些微末之技,常怀不平之心,私下常言汉军攻取平原胜之不武,若明刀明枪一决胜负,汉军未必能够胜出。此等不敬之言岂能不为耿弇所知,只不过对此匹夫之辈不去计较罢了,今日用计倒还真是少他不得。
待众人散去,耿弇沉着脸训道:“本帅听闻王校尉对平原之败颇有微词,也怪本将忙于军务,埋没了人才。今日闲暇,给你一个机会。帐中也无外人,便与你比试几招,若真有本事,便提拔你为偏将听用,若只是嘴上功夫,莫怪本帅治你个惑众之罪。”
王熹心中一沉,自己几句牢骚竟被耿弇知晓,得罪了主帅哪还有好果子吃,更何况耿弇勇冠三军,自己平时耍耍嘴上功夫还行,要真与耿弇相比只怕是自取其辱,哪敢真的提剑较量。王熹紧张不已,小心陪笑道:“大将军说笑了,末将能归顺朝廷高兴都还来不及,正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又怎会心有不平?定是小人谗言,还请大将军明鉴。”
耿弇冷冷一哼,说道:“如此最好,尔等贼寇为孽四方,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良善,我大汉朝廷不计较尔等旧恶,赦免死罪,又容留军中任以军职,当真是抬举尔等。既然王校尉自视甚高,那便给你一个建功良机。三日后攻城,便以王校尉本部千人为先锋。此战事关重大,有进无退,王校尉定要奋勇向前。得建此功,本帅必上表朝廷,保你为将军。可若迟疑不前后退半步,休怪本帅监军刀剑无情!”
王熹一身冷汗,是个人都能看出巨里城坚难攻,前些日首攻城池,伤亡千余无果而还,城外沟壑遍布至今尚未填平,只怕自己部曲还没摸到墙边就要死伤殆尽了。耿弇这哪里是抬举自己,分明是记恨自己几句埋怨,要公报私仇了,吓得哪里敢应下此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拜道:“将军饶命!末将有口无心绝非对将军不满,还请将军怜悯,莫与末将计较。”
耿弇虎目一瞪,喝道:“此为国家之事,王校尉既有军职,自该遵从将令,莫非胆敢抗命不成?还是说你与费敢那点交情本帅不知?两军交锋岂有私情,若敢以私废公,仔细你项上人头!”
王熹一哆嗦,自己当年往剧县进奉张步之时,倒真与费敢有旧,也多少有点交情,此事竟被耿弇知晓,瞧他这意思,若是自己不应此令,只怕连今日都活不过去了,哪还敢再向其求情,只能灰头土脸站起身来,草草一拜退出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