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马武、王霸攻陷垂惠,豫州战事平息之时,远在幽州的彭宠终于走到了尽头。
自从去年朝廷大军北伐,涿郡平定、张丰授首之后,渔阳一下子走了下坡路,彭宠数次遣兵出战,也难冲破耿况、祭遵、刘喜织就的铜墙铁壁,短短半年时间,右北平、上谷、广阳数郡城池皆弃彭宠而去复归汉廷,即便是渔阳都已有些县府开始松动,不再听从彭宠诏命。彭宠一下子慌了手脚,难破重围渐渐自暴自弃,整日借酒浇愁,也如那张丰一般迷信起方士谶纬起来。
近几日来,或因战事不利,彭宠连日噩梦不断,其妻亦是常为梦魇惊觉,两人心惊胆战难以入眠,将彼此梦境相互比对,竟如出一辙般相似。两人皆梦到赤身裸体骑于墙头,除了头戴冠冕之外一丝不挂,墙高数丈看得人眼晕,墙外一侧尖刀林立,墙内一侧炉火正旺,惶恐不知所归,忽见一髡首①囚徒满面烂疮、口角流脓,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一语不发便将自己推下墙去,久受刀山火海之苦却难毙命,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人竟做同一噩梦,愈发惊恐不安。又在白日间似听闻有虾米乱蹦于炉灶之下,彭宠恐有人行巫蛊之术咒害自己,忙遣人掘开,然探地数尺难见一物,然而虾跳之声却是愈发洪亮。诸多异象实令彭宠坐立难安,招方士卜算凶吉,果是大凶之兆,意为兵当从中而起,幕府将有血光之灾。
彭宠听闻此言,整日疑神疑鬼,见谁都觉得像要谋害自己一般。忽想起昔日起兵之初,从弟子后兰卿乃是受光武之命入渔阳游说自己,却被自己强行拜为将军,胁迫其一同谋反作乱,想想子后兰卿当时拒不从命之状,彭宠愈发疑其卖己。怀疑归怀疑,彭宠在渔阳人心惶惶之时也不敢真拿子后兰卿开刀,以免使得本就混乱的渔阳更加人心离散,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故而使子后兰卿将兵在外,抵御祭遵,这才使得狐疑之心稍稍安定。
十数日未曾睡个好觉,彭宠遣走子后兰卿,了却一件心事,困倦之意席卷而来,和衣倒在书房榻上闷头大睡。迷迷糊糊中听见似有人在身边悄声低语,彭宠困倦至极,还当又是做梦,也未细细辨别所言何事。忽觉有绳索穿过臂膀脖颈,惊得彭宠一身冷汗。还未及睁眼,便觉浑身一痛,勒得彭宠险些翻了白眼儿,向身上一望,竟发觉果真被绳索紧紧绑缚于榻上,哪里有做梦之事?彭宠大惊失色,睡得迷糊之中还道汉军已然攻入城中,哪知抬眼望去,周遭仅有三名贴身仆役手持自己宝剑,紧张地望向自己。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半个外人?
彭宠睡意全无,噩梦之兆竟应在这三个家奴身上,不尤为遣走子后兰卿悔恨不已。此刻周遭再无他人护卫,三奴持刃近在咫尺,若是激怒于他,岂非性命不保?彭宠头脑之中飞速运转,腆着脸笑道:“三位英雄何故于老夫开此玩笑?”
为首一人见彭宠并未激烈反抗倒有些意外,又观彭宠如此冷静,紧张的情绪也缓解不少,壮着胆说道:“老爷……老爷莫怪!朝廷围困渔阳,老爷败乱不远,只怕城破之日,阖家难逃一死。我等草芥虽命薄如纸,可也不愿就这般为老爷忤逆之罪而赔上性命。老爷宽心,国家大事我等不知何物,只愿自己得享富贵荣华便好,今日之事只为求财,得手之后便远走他乡,此生不再叨扰。还望老爷念在奴才多年来服侍老爷尽心尽力的份上,成全我等才好!”
彭宠心中稍稍一宽,一瞧说话之人,乃侍候书房的小奴唤作子密,平日里沉默寡言唯唯诺诺,没想到竟还有这份胆子,虽恼怒不已,可也不敢妄动,挤出一张笑脸说道:“原来是子密啊,不就这点小事?你素为我心腹之人,老爷何曾亏待与你?若有此意只管言语一声便好,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快快于老爷松绑了,老爷不生你气,这便去后院取金银于你。”
子密不过一家奴,虽近在彭宠身侧服侍,却身份卑贱,不过操持杂役罢了,莫说称得上彭宠心腹,便是主人一张好脸都未曾见过,若遇到彭宠心烦之时,随意打骂更是家常便饭,见彭宠今日如此低三下四摇尾乞怜,子密不禁洋洋得意起来,说起话来也气粗三分:“老爷,可莫如此抬举奴才,奴才着实不敢当。取金银自然要得,可就不劳烦老爷亲往了。不如唤来夫人,交代她一声送来书房便好。对了,忘了告诉老爷,方才老爷熟睡之际,奴才斗胆借老爷之名,传话于外堂众位大人,言老爷困倦疲乏,需休沐一日,不见外臣,亦不理政。奴才亲送众位大人出了幕府,不曾失了礼数,还请老爷放心。奴才又怕院中仆役人多口杂,惊扰了老爷美梦,故而传话各房仆役回屋闭门不得外出,否则家法乱棍打死。老爷不必夸奖奴才一片孝心,这都是奴才为老爷身体着想应该做的。就请老爷念在奴才这份孝心,使夫人取钱于我等吧!”
彭宠气得咬牙切齿,平日倒还真未看出子密有这等心机,可人在屋檐下岂有不低头,强忍一口怒气,从牙缝里面挤出几个字:“子密自往后院去寻夫人传话便好,何必多问于我?”
子密笑道:“夫人素来善财难舍,若没有老爷亲口传话,奴才冒然去求,夫人又怎会赐钱于我?老爷莫急,奴才知道老爷思念夫人,这便去请夫人来此一会,还请老爷亲口相告。奴才得钱老爷消灾,岂不妙哉!”
彭宠无奈地点点头:“你去唤夫人来此,我交代于她便是。”
子密乐呵呵说道:“这就是了,奴才去去便回。”
未过一刻,子密急匆匆赚来夫人。听闻彭宠急症昏厥,可把夫人吓了一跳,若彭宠有个三长两短,这偌大家业可该如何是好。待赶到屋中,却发现彭宠被绑得结实,还没来及惊呼一声,便被子密蒙住了口鼻,更何况院中空空荡荡,纵是有些许声音传出去,又哪有人来救急?彭宠唯恐夫人惊恐惹恼了三奴伤了性命,忙呵斥道:“嚷什么嚷,还不快快为三位将军置办盘缠行装!”
夫人抖抖索索应了一声,子密独留年幼一奴看守彭宠,复与另外一人随夫人去后院收取赎金。彭宠见子密离去,屋中仅剩一十七八岁毛头小子,思索半天,似是唤作二娃的,欺他年幼,堆着一脸笑容,爬了过来谄媚道:“小二爷,你是老爷最爱童儿,何故受子密那些浑人挑唆谋算老爷?快快于老爷松绑了,老爷收你做关门女婿,这院里院外财货房产田地都送予你,再封你做大将军,陪老爷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岂不快哉?哪用得着跟着子密吃口残羹冷炙受尽凌辱?”
二娃处世甚浅,哪像子密那般奸猾,平日端茶递水何曾被老爷正眼瞧过,听老爷居然称呼自己二爷,乐得找不到北,又被彭宠一番甜言蜜语迷得七荤八素,正想上前解开绳索,就听身后门户被人一脚踢开,子密气呼呼走了进来,翻手扇了二娃几个耳光,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怎就这般好骗。你还真当这老贼好心收你做女婿?做你的白日梦!若非看你是我那苦命姐姐遗子,老子现在就捅你几十个窟窿眼儿。老老实实看好了,若走了老贼,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原来,子密出门后未走多远,心惊胆战中总害怕二娃一人难当重任,悄悄折回一瞧,果然听见彭宠诓骗二娃放其走脱,好在自己留了个心眼儿,这才未酿大祸。彭宠见子密忽然回来,吓了一跳,正想辩解几句,可子密扇罢二娃又转过来猛踢了彭宠几脚,正中腰眼,痛得彭宠干呕几声。平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份罪,吱吱呜呜缩成一团哪还能说出话来。
子密又狠狠交代了二娃几句,这才押了夫人去了后院。彭宠缓过劲儿来,唯恐经此一闹,子密归来难有好果子吃,想再骗骗二娃,可这孩子着了子密一道,哪还敢听彭宠花言巧语,悄悄守在门口独自抹着眼泪儿,任彭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再答应一声。
约莫个把时辰后,子密两奴乐颠颠得从后院走了回来,牵着六匹快马,每匹牲口背上都驮得几只大布袋,装得鼓鼓囊囊,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两人押着夫人又回到书房,将半匹白绢仍在地上,笑眯眯冲着夫人说道:“有劳夫人妙手,为奴才缝上两支口袋,奴才有用。”
夫人早就吓得失魂落魄,哪敢不应,在书房中找来找去寻不到针线,子密看得着急,随手扯下夫人头钗,又揪下一把青丝丢在面前:“又不是要你绣荷包,哪用那般磨叽,随便于我缝结实便好!”
夫人痛得泪眼摩挲,也不敢去包扎被子密扯破的头皮,吃力得缝了起来。彭宠哪还顾得了夫人受辱,陪着笑脸说道:“子密既已得了钱财随了心愿,早早起程便好,也省得留在城中,被朝廷兵马围困后不得脱身。”
子密却笑道:“不急不急,奴才也想早早离去,省得老爷看见奴才心烦。怎奈天色渐晚,城门已闭,就劳烦老爷再辛苦一番,写道通关手谕于我,也好放奴才出城。”说罢解了彭宠束缚,将笔墨放于案前,抽出宝剑抵在彭宠腰间:“不若就这般写:‘今遣子密三人至子后兰卿处监军,速开城门,勿稽留滞,沿途关防,尽皆通行。’也省得出城之后,被大人们误解老爷对奴才一份善心。”
彭宠受制于人,只想早早打发三奴离去,接过手札,草草从其言写好,又盖上燕王大印,恭恭敬敬递于子密手中。子密左看右看,乐得不着边际:“奴才不识文字,老爷可莫欺骗奴才才好。”
彭宠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心慌之中未曾想到此事,若遗书城门都尉缉拿三奴,子密如何认得?可写都写罢怎能再改惹子密疑心,只能苦着脸说道:“子密莫要担忧,尽管放心离去,你我主仆一场,也算好聚好散,怎能算计于你?”
子密乐呵呵地吹干墨迹,小心收于身上:“如此最好!奴才这便拜别老爷,多谢老爷赏赐奴才这份荣华富贵!”
彭宠一刻也不愿多看此人,强压心中的厌恶,扬扬手:“快快去吧,省得……”话未说完,彭宠胸口一痛,子密长剑穿胸而过,鲜血汩汩留下。彭宠痛得喘息不止却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想骂上一句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隐约听到子密尖着嗓子笑道:“老爷如此厚遇,奴才无以为报,知老爷苦于连日噩梦缠身,便担此恶名为老爷治一治这毛病,人死灯灭,便再也不必为噩梦而烦恼惊悸了。”
夫人惨叫一声扑了过来,子密抽出长剑,转身一刺,一并刺死:“夫人如此痴情,那便一同上路,也省得老爷孤身一人凄凉。”说罢斩下两人首级,放入刚才缝好的两口囊袋之中,领了目瞪口呆的其余两奴,骑马奔出城外,往良乡投去。
可笑彭宠自以为是傲视天下,算计了多少人,最终竟被三个目不识丁的叛奴戏耍一番,摇尾乞怜、颜面尽失,也未能得免一死,当真令人耻笑。
翌日黄昏,渔阳群臣久久不见彭宠理政,纷纷入府拜见,然府中上下空空荡荡不见仆役,不尤疑窦丛生,忙寻入书房,却发现彭宠夫妇二人早已死得透凉。
众人惊慌失措不知所从,尚书韩立倒先拿起主意,吆喝众人抢入后宅,寻到彭宠之子彭午,拥立为燕王,再遥拜子后兰卿为大将军,携领各部兵马,先控制住局面再议今后之事。
然渔阳困顿半年之久早已人心离散,彭宠在时,众人还心存忌惮不敢造次。今彭宠身死,又有几人还愿意继续作乱?国师韩利假意应允,于当夜领家仆反叛。攻杀彭午,并擒彭宠宗族及怂恿彭宠作乱的尚书韩立。遣使良乡,归降于祭遵。
祭遵刚刚收到子密三奴献上的彭宠夫妇首级,又得韩利降书。知彭宠已死,渔阳必然人心惶惶,忙领军急速北上。虽有零星抵抗,可还是顺利接收各处兵马城池。子后兰卿本就无心造反,只是被彭宠胁迫不得已为之,听闻兄长横死,随即领兵归降。祭遵虽对各处降城多加安抚,但依律尽灭彭宠宗族以儆效尤。渔阳反叛历经三载,终于悄然无息落定尘埃。
①髡首:古代剃去男子头发的一种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