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慢心疼奶奶,因而将父亲、母亲、哥哥俱亡的消息瞒得一丝不漏,所幸老太太的娘自改嫁后还育得一子,便是老太太的弟弟了,弟弟心疼姐姐,这些年她受的苦,他自是看眼里,知道姐姐这回不仅失了这仅剩的儿子,连同着儿媳与孙儿都一同失了,不忍看她在这苍老暮年再受这般伤痛,便伙同沈云慢做了一场戏,只言道是她娘家人都思念老太太,一定要接她回去小住一段时日。
现下正值三伏时节,屋子外有成片的蝉声恬躁,好在沈公里树木成荫,朝向亦好,时有风穿堂而过,呆在屋子里,倒也并不觉得十分热。
沈云慢独自一人呆坐在若大的沈公馆里,有婆娑树影被日光照射着,映在房中央,她支愣着头呆看着那树影,眼睛里就湿了,朦胧中只见那树影似乎变成了三个人影,手拉着手蹒跚而行,她心中一动,再定睛一看,只见那树影还是树影,不过是被风吹得左右摆动而已。
她长叹了一口气,从接到父母双亡,哥哥葬身江底连尸首都找不到的消息,到使计支走奶奶和妹妹,再到将父母送上山入土为安,到如今,也过了月余了。
这月余里,除了痛不欲生,竟更是叫她遍偿了人情冷暖。
眼下全国都在打|仗,以致物价疯涨,早些年是军阀打,现在是日本人打进来,这原本也是个人人自危的年代,因而也无怪得那些人长了一双势利眼。
常言道得好,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墙倒自有众人推。
沈云慢原本因父母、长兄横死一事,伤心难过了半月有余,半月后竟是一病不起,几乎送了半条性命时,便有债主接踵而来,这个说是欠了粮食钱没有给、那个说订了一批酒坛子,货到了,剩下的尾款给结一结、还有人说店铺可是有三个月没有交租金了,再不交,可得收回去了……
那时候沈云慢正病歪歪的躺在床上,哭一会,昏睡一会,不想一觉醒来,便见床前围了一堆的人,见到她醒了,个个都是满脸焦急的神色。沈云慢那时候心灰意懒,只觉亲人们都不在了,这人生也着实没什么意思,便只一味落泪,对这些前来讨债的人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我爹娘才入的土,魂魄都不安呢,你们就来讨债,我们家何时欠了你们这么些人的债?”
“白纸黑字,”有人拿着手中的契书,言辞坚定:“岂能容你抵赖!”
“你们这些人,进我们小姐一个大姑娘家的闺房,你们也不害臊!”江妈在边上护着她。
“进来了怎么了?”那人一副义正严辞,“我们这样多的人,行得正,站得直,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这么多大男人逼迫一个弱质女流,她还只有十八岁,你们也挺好意思,所谓祸不及妻儿……”
“你别忘了还有句话叫‘父债子偿’,他沈家欠下的债,就得他沈家人来还,我们这些人也是有妻儿的,就指着他家的这些钱吃饭……”
“可不是,你沈家家大业大,难不成还坑我们这些人的这点钱?她只有十八岁,我女儿十八岁,眼下相夫教子、孝尽公婆,在夫家当家作主了呢!”有人在附和:
“你沈家死了人,我们也表示难过,上山的时候,我们也是放了鞭子,给了香火钱的。我们知道沈小姐你生了病,你奶奶年纪又大,惊不起吓,但是你们既然把她送回娘家了,我们这些人也是知道的,你这一病就是半个月,我的伙计上个月月钱都没有给呢,他们也是有老婆孩子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沈云慢自是无话可说,又受了那句‘父债子偿’的刺激,当下手一挥,气若游丝道,“江妈,你叫赵管家去看看账上还有没有钱,该给的,就都给了吧……”
赵管家得了江妈的令,自是兢兢业业去办了,到后来,他与江妈两人,一左一右立在她的床前道,“小姐,我们变卖了粮食、和店里的酒,来讨债的钱眼下是还清了,只是这样一来,店里的货也没有了,伙计们也都领了工钱回家去了,沈家酒铺,是不是也一并关了?”
“你说什么?!”沈云漫猛的从床上挣扎了一下,哑着声音喝问。
“我……”
沈云漫其实着实是高估了她沈家的资产,这些年内乱不断,商家们也吃亏得紧,银城号称一个“银”字,原也是有些钱财的,然正是因着这银字,平白的招来许多趁火打劫的。
沈老爷此次下江南原意也是因今年江南大丰收,想要屯一批粮食,不料水打船翻,听说回来的时候坐的是客船,整艘船都翻了。
也不知粮食是订了还是不曾订到,若是订了想必该是签了契,奈何沈云慢在打捞上来的遗物中找遍了,也不曾找着订了粮食的契约,白银、银票一类,更是连影子都没有,早就打了水漂了。
家中没有现银,店铺里她也去得少,往常父母、兄长在,她只一心醉心于音律,人情往来一事自是一窍不通,到如今,面对家中这摊事,竟然是手足无措,见赵管家一副畏缩的模样,长叹一口气道,“算了,千金散去还复来,你下去吧。”
“哎,”赵管家点头如捣算,半晌,却是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小,小姐,我……”
沈云慢接过那信,只瞟了一眼,淡淡道,“赵叔,您也要走?”
“我,”赵管家面露惭色,“我年纪大了,腰也驼,腿也弯了,老爷夫人与少爷都在不了,我这个老不死的,总也不能日日赖在沈家,吃沈家的粮,住沈家的房……”
沈云慢看着赵管家的确已然佝偻的身体,眼睛酸涩难耐,侧过头去,哽咽道,“赵叔,可为难您了,这些年……”
赵管家摆摆手,朝江妈使眼色道,“小姐身体不好,还是先休息着,我去打点剩下的事,也就走啦……”
沈云慢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她躺在床上悠悠的看天,窗口有一个火红的太阳,无奈已经是落幕了,便想起曾经的过往,母亲在窗外头绣花,妹妹依偎在旁……
都已经过去了,都太迟了,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