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是一九四三年五月九日,正值湖南早夏农忙时分,原来安静详和的厂窖,一夕之间,沦为人间地狱。
这惨绝人寰的屠杀从九日一直持续到十一日,三天的时间里,日军以每日杀一万人的速度,为二战时法西斯一天杀人数量之最,连续三日,共计杀人三万余,乃是继南京大屠杀后日军在华犯下的第二次大规模屠杀,其手段之狠戾、灭绝人性,震惊中外,万万人在这屠杀中丧命,万万个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整座城市硝烟弥漫,被笼盖在暗无天日的阴暗里,被鲜血染红的厂窖河水波涛澜澜,汹涌而去。
原本兴冲冲来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的厂窖采购粮食的沈云慢不曾预想;那将家中碉楼修得最高的地主也不会知道;还有这在厂窖安居乐业、繁衍后代的平民百姓都未曾料想到,惨祸竟会来得这样突然。
由来都有“江南水乡”之称,位居洞庭西北水陆要冲的厂窖,沦为一座死城,无数个村庄绝户,无数条河流被鲜血染红。
消息传到银城时,瞿南乔正在安静详和的瞿公馆里,流产后的蒋含烟倚在床上,他坐在床边,夫妻两个浅浅而语,全然不知离着银城不过几十公里的厂窖已然发生翻天之变故。
生子破门而入,皮鞋踏着楼板,咚咚而响,蒋含烟就皱了皱眉,虚弱的身体尚未完全复原,轻声道,“这是谁呀?怎么这样大声?”
瞿南乔就也皱起了眉,已经听到生子急切的声音,“不好了,南哥,南哥。日本人在厂窖屠城了。”
他心下一惊,猛的站起来,身后的蒋含烟猛然叫住她,“南乔,你去哪里?”
“你好好休息。”他不多言,急急就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就撞到了生子,皱眉急问,“你刚刚说什么?”
“七十三军败了,日本人的飞机炸了厂窖,还屠了城。”
“你说什么?!”瞿南乔只觉恼中嗡嗡的响,脸色已经黑得吓人,“你说他们屠城了?”
“是。”
“死了多少人?”
“具体还不知道……”生子道。
他就沉默下来,一边往楼下急走,生子跟在他旁边,“南哥,现在我们怎么办?厂窖眼下只怕人都已经死光。日本佬没有人性的,他们敢在厂窖屠城,难道就不敢在银城屠城?你想想南京的事。”他顿了一顿,一把扯住瞿南乔的衣袖,急道,“南哥,我们走吧。”
瞿南乔立在那里,偏过头望着他,“走?走到哪里去?你觉得日本佬会放过我们?”
“那怎么办?”生子急道。
“先把家里人送出去。”瞿南乔道,“我又从人山本那里要了几张通行证,你去安排,先把我娘,含烟送走,还有你。”顿了一屯,又道,“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该先送谁走,你自己安排好……”
生子望着他,“那你呢?”
“你们先走。”他道,话音刚落,只听得外头一片吵吵嚷嚷,不一刻,便见几个影急急冲进了大厅里,为首的玛丽亚,穿一身粗衣,面上极是焦急,“二爷,瞿二爷。”
“怎么了?”他问。
“云慢呢?”玛丽亚急道,“你有没有看到云慢?我听说日本佬在厂窖杀人了,是不是真的?”
“是。”他道。
“那你有没有见过云慢?”
“她不是回沈公馆了?”他皱眉问道。
“你没见过她?”玛丽亚身子一晃,差点就摔倒了,一旁的霞芝一把将她抱住,听瞿南乔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沈云慢已经回你们沈公馆了,你跑到我这里来要什么人。”
霞芝与玛丽亚两个,原是一门心思想跑来找他问上一问,不料他一开口,竟是一句这样的话,心中的失望之意,一层层弥漫开来,顿时心中又急又怒,“她去厂窖三天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还以为她回了你这边,没想到啊你,一开口就是一句这样伤人心的话。”
“你说什么?”瞿南乔不可思议问道,“她去厂窖了?她去厂窖干什么?”
“她去买粮食。”玛丽亚怒叫道。
“外面这么危险,你们让她去买粮食?”瞿南乔一时心中大慌起来,朝玛丽亚怒喝,“你明知道外头这么乱,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我们不拦着她?”霞芝亦尖声道,“我们拦得住嘛,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伤她,她怎么会去厂窖,她就是想趁着买粮食,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瞿南乔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咚咚咚乱擂起来,几乎站立不稳,被生子一把扶住了,“你们说她去了几天了?”
“都快四天了!”玛丽亚道,“八号晚上就去了,到今天十一号,日本人九号打进去,到今天,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打那个卖主家的电话,都已经打不通了。”她一着急起来,红着眼眶,已是前所未有的哭了起来。
瞿南乔大惊之下,已是顾不得想旁的了,上到楼,拿了一件外套,又收了两支枪,别在腰间,就往楼下冲,将将走到楼梯口,身口就有个女人喊了她一声,“南乔。”
他回过头,看到蒋含烟那张有些略微憔悴的脸。
“你要去哪里?”她问他。
“我……”
“你要去厂窖找她吗?”她喃喃而问。
他就点点头。
“你可以不去吗?”她一双眼定定望着他,眼中神色,满是哀求之意。
他就不说话了,只是望着她,望了一瞬,走上前来,伸开双臂,将蒋含烟整个搂在怀里,轻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去去就回来。我会安排生子送你走,等我这边的事了了,就来找你。”
言罢,抽身便走,蒋含烟眼里的泪就滚落了下来,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衣袖,央求道,“南乔,不要去。你跟我一起走,离开这里……”
他咬着牙,到底是挣开了她的手,大踏步而去。
“南乔。”蒋含烟哀吼而去,“我等着你。我等着你啊……”
他咬咬唇,一声不吭的,急急去了。
玛丽亚几人跟在他身后,亦上了车,他就皱皱眉,“你们上来干什么?”
“我们一起去。”霞芝道。
“你们在这里捣什么乱啊?”生子在车下道,“你们几个女人家,能干什么?就别给他添乱了。”
霞芝与玛丽亚对视一眼,到底是下得车来,瞿南乔已经将车子启动,玛丽亚又追上去,“二爷,老五已经去了,你们若是能碰上,就最好,若是碰到了,你跟老五说一声,就说我一直在家里等着他。”
瞿南乔深深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朝追在一旁的生子道,“别忘了我说的话,能走的就都先走。”
生子到了此时,眼眶亦是红了,抓着车窗不松手,“南哥,你要安全回来。”
他点点头,猛的一踩油门,车子就飚了出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天是烟灰色雾蒙蒙的天,整座小镇几近陷入死寂,硝烟在这上空盘旋,颓壁残垣之中,一堆堆尚未燃烬的火焰里,时而传来僻叭之响,遥遥有老母鸡“咯咯”的传来惊恐的叫声,更有犬只来回穿梭,发出一声声的悲鸣。
“沈云慢!”瞿南乔已然是陷入疯狂之状,这小镇的惨相出乎他的意料,叫他的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眼看着就要跳出噪子眼了,双腿不稳,就跌在地上,一双眼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灰烟给熏着了,涌出了泪来,到后来,身旁有三三两两的人哭喊而过,“爹,娘……”
“救命啊,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