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便起了身,任沈云慢如何挽留,都说是有要事在身,临走前,一再嘱咐,“有什么事,随事可来找我。我的这条命,是你爸爸给的。往后,你就拿我当你父亲一样。你若有难,栗叔一定帮你……”话未说完,竟是又哽咽起来,招招手,竟是蹒跚着而去。
只待这栗叔走远,沈云慢方回到屋中来,看着墙上的照片发呆,江妈只当她又怀念双亲,欲来安慰她两句,她已喃喃道,“江妈你看,何样的因,结出何样的果。我投机取巧,骗得了钱,开了酒铺,到头来竟仍是要加了倍的还回去。再看父亲当初不计回报,帮了栗叔,而今栗叔回来,解了我这燃眉之急……”
“可不是啊。”江妈亦喃喃,“老爷在世时,最是与人为善。上门来央求帮忙的,从来都是好心接待,虽是有些个白眼狼,却也还是有许多人,念着老爷的旧恩……”
沈云慢顿时泪如雨下,一把抱着江妈,恸哭出声,“江妈,我好想爸爸妈妈,我真的好想爸爸和妈妈啊……”
她只顾失声哭泣,全然不知何时屋中又行进来一个人,听到她的哭声,竟是浑身一震,抬头便看到墙上那几位逝者的殷殷笑意,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不防就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沈云慢与江妈这才抬起头来,一见到瞿南乔,脸色就变了一变。
沈云慢此刻正是情绪波折时,见到他,眼里顿生恨意,理智却是有的,知道这表情只怕是会叫他看出端倪来,忙又低下了头,趁着抹眼泪的时刻,轻声道,“瞿先生,怎么来了?”
“我……”瞿南乔道,“给云汀买了些吃食……”
“多谢。”沈云慢道。
“瞿先生是怎么进来的呀。”江妈笑着问道。
“你们门没关。”他见沈云慢神色郁郁,一时心中愧疚又起来了,竟然就转了身,“我,我,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逃一般的跑了出去,在那小巷之中站立良久,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便见江妈行了出来,将那铁门关了,还对他报一笑,点点头,就又行了进去。
他一时无所适从,心中黯然,想他瞿二爷这些年所经之事、所杀之人,已然是不计其数。唯有对这个女人,每每面对她时,总是手足无措。心里对她的愧意,竟似要耗尽一生,都难以弥补。
眼下银城的女子们,谈极他瞿二爷,哪个不是赞不绝口,夸他风神朗朗、重情重义,他均都视而不见,家有娇妻,亦视若敝屣,唯有这个女人,他是打不能下手,骂不忍开口,恨不能捧在手心,暖在心窝。
她却总冷冷拿捏着这距离,叫他靠不近一寸,离不得一步。她已然是成了他的鸦片烟,终日不得离手,细拢慢捻,在踏上缓缓点一团火,一点点的吞云吐雾。一时半刻见不着,竟然又是要了他命样的想念。
他眼角就湿润起来。
踉踉跄跄的出了这小巷,心底里的那股惧意,竟是叫他不知如何面对她。
远处就传来两声“笛笛”声,他就抬起了头,远远望过去,只见一辆车停在路边,赫然竟是蒋公馆的车。他就不动了,冷冷望着那车里的人开了门,下了车,嘴角还叼了一根烟,火星一闪一灭,缓缓行至他跟前,“怎么了?妹夫,又来看这位沈小姐啊。”
瞿南乔眉头就皱了一皱,“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打听来的啊。”蒋公子笑道,“怎么了妹夫,怕我来啊?”
瞿南乔冷冷盯着他,他的笑容就更是得意起来,“那也是的,沈小姐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又还有一个才七八岁的妹妹,家中又无男丁……”
“你想怎么样?”瞿南乔蓦的变了脸色。
“想怎么样?”蒋公子道,“我想怎么样,你知道的呀。你自己算一算,含烟回娘家都么久了,你这个做丈夫的,竟然一次也都不去看看她?”
瞿南乔冷眼看着他,“回娘家是她自己要回的。我忙的很,没工夫去看她。”
“你来这里看姘头就有工夫,倒是去看看自己的老婆就没工夫了?”蒋公子蓦的发怒,一把抓着他的衣领,“瞿南乔。我警告你,我妹妹在家里等着你去,你最好给我老实点,乖乖把她接回你瞿家。否则的话……”
“否则什么?”瞿南乔眼里厉光闪现,一把就捏住了他的手腕,稍一用力,便传来蒋公子杀猪般的叫声,“哎,哎呀,哎呀,疼,疼疼……”
“你说,否则什么?”瞿南乔道。
“你先松手,松手…….”蒋公子急道。
瞿南乔便就势将他一推,推得他后退几步,差点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急急又奔过来,“南乔,妹,妹夫。有话好好说呀,动不动就用暴力……”
“好啊。你说。”瞿南乔就也点了一根烟。皱着眉,缓缓吸了一口,一口烟不喷在他脸上,“大舅子,你说。”
“含烟她天天在家里哭,等你去接她。”蒋公子挨了他的打,到底是又服了软,“要我说妹夫,你们小夫妻俩,吵吵架也很正常,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那你叫她回来。”瞿南乔道。
“哎……”蒋公子脸色都白了,“叫她自己回来?哎妹夫,那她哪里拿得下这个脸呀。我们蒋家也要脸的呀。你给我这大舅子一个面子,去接一下她。好吧?接一下她。”
“我去接她?”瞿南乔冷笑,“你知不知道你这宝贝妹妹那天趁我不在,在家里大发脾气,还把我娘推倒在地上,害得我娘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什……什么?”蒋公子吞吞吐吐道。
“这样啊,大舅子。”瞿南乔就跟他勾肩搭背,“回去跟你那妹妹说说,你就说要么她自己回来跟我娘道歉,要么她就在娘家住一辈子吧……”
瞿南乔言罢,再不理会这蒋公子,转身便走。蒋公子气得在后头只跳脚,指着他的身影怒道,“你真当自己是根葱呢。要不是我妹妹看上了你,蒋家能将她嫁到你瞿家?嫁过去了你还不善待她,说到底,你就是为了这个姓沈的女人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瞿南乔蓦的住了脚,猛的回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蒋公子冷笑,“南乔,我别怪我这做大舅子的没有提醒你,这个女人可没什么值得你爱的。你别犯傻,为了这个女人,得罪我们蒋家……”
瞿南乔几步就又回到他面前,手一指,怒道,“是她自己要置气回娘家。是她将一心待她的婆婆推倒在地。你还要扯到旁人身上去?你叫我去接她?接她可以,叫她回家后,向我娘敬茶认罪。我就原谅她。”
“你是铁了心为了这个女人要得罪我妹妹是不是?”
瞿南乔是再不多一句话了,回到车上,砰一声将车门关了,手上的烟还一弹,弹到蒋公子的脚边,蒋公子咬牙切齿,指着他怒喝,“瞿南乔,你别后悔!”
车子扬长而去,将他满腔的愤怒,都甩了后头。他怒骂不休,终是无一丝办法,气急败坏的,就往沈云慢家门口的这条小巷之中冲进来,一路之上,都是清淡的花香,他也无心理会,冲到铁栅栏的门口,便就立在那里,一双阴骘般的眼,躲在扶苏的花木之后朝那屋里头张望过去,便见靠着院子的那间屋子,开着窗,有一个短发女人,正揽镜自照,葱玉一样的手指正一点点抹着脸上的泪痕……
他心里猛的一跳,似乎是被吓了一般,手一抖,竟是拨腿就跑,跑出这小巷老远,进到自己车里,这才长出一口气,嘴中不住喃喃,“我饶不了你,是绝饶不了你的。”
这边沈云慢哪里知道这些事,只坐在窗前的镜中打量自己,指尖一点点的,从额头往下滑,皮肤还是光滑而白净的,往下,是哭得像含了花苞的眼,肿了起来,那眼珠子像是浸在一汪泉水里的棋子,黑得花亮;鼻尖也是微红的,像极了沈云汀往日里哭泣的样子;指尖又滑过了唇,到脖子,再往下一点,隔在衣裳下的,是她羞怯的乳……
她就叹了一口气,她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啊,却是要在这不可预见的生命里,枯萎了。当真是要就这样枯萎下去么?因为瞿南乔这个叫她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男人?
她呆呆的,听到玛丽亚那边有女人尖叫声传来,“云慢,云慢,快来呀……”
她一惊,慌忙就抹了抹脸上的泪,抓着手边的包就出了房门,往玛丽亚那边跑了过去。
倒不料竟是个好消息。
这两人许是刚起床没多久,仍是穿着睡袍,脸上神色却极是惊喜,一把将她抓住:“云慢,方才五哥来了电话,说已经抓着那万经理的软肋,叫我们放心…….”
“当真?”沈云慢亦一脸惊喜。
“千真万确。”霞芝笑道。
“你这是怎么了?”玛丽亚见她神色不对,不免就开口问道,“这是又哭了?”
她就抿着嘴笑了一笑,“就是天生容易哭。这泪腺也不知怎么这样发达。”又摇了摇手里的小袋,“我也有惊喜告诉你们。”
当即便将这栗叔的到访一一说了,一时玛丽亚和霞芝都呆了,拿着她的支票看了良久,发出一声极是尖利的叫声,“就是说这事情,圆满解决啦?”
“解决啦。”沈云慢亦笑道。
如此,到了七日后,将将只吃过早饭,那五哥便登上门来,厚厚一个信封往桌上一砸,“待会叫那孙子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