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慢此番却是坐的瞿南乔的车回玛丽亚家,一路之上,已是顾不得想今天在这余公馆内惊心动魄的一幕,满脑子都是那次她与玛丽亚、霞芝在华府宾馆内,施计向银东银行的万经理贷款一事来。
仔细算来,她活的这二十来年的生命里,似乎也就是唯有此一事,叫她每每思来心中便惴惴不安,那钱得来之容易,不过是借用霞芝的身体,玛丽亚手中的吃了便倒的迷药,再配以记者的恐吓,叫万经理贷了款给她,当然,另还付了玛丽五万圆的封口费。
说到底,她们三个,实是用了威逼利诱之手段,终其不过一个骗字。这手段不免下作,上不台面。以此手段得来之钱财,原本便是不义之财。
不义之财,守得住一时,哪里守得住一世。
原是她们理亏。
此刻只怕是东窗事发,万经理与万太太夫妇两个看来是来寻麻烦来了。
瞿南乔坐在她旁边,只见她一双眼睛忘着窗外,却是毫无焦点,一双眉头紧锁,也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想要伸手去握一握她的手,却见她正缩在车门边上,两只手正相互死死绞着。
眉头就也皱了一皱,就不动声色的,朝她旁边移了移,她心中此刻正是万般思绪,哪里理会到他,他见她对于自己靠近她并未提出任何激烈的反应,便咬着唇,一双眼看着她的反应,竟是又移了一移。
如此,移来移去,他便就移到了她身旁,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顿时心旌一动,启了启唇,轻声道,“云慢,刚刚,没有吓着你吧?”
她听到他乍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不由自主的一弹,手肘就撞在他胸口上,撞得他生疼,闷哼了一声,她一张秀脸上已是写满了簿怒,“你离我这近干什么?!”
“我……”瞿南乔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郁闷,定睛一看,方发现自己已然是紧挨着她了,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脸尴尬的,往旁边移了一移。
她一双眼极是冷漠,只是将他盯着,他心中不免更急,“云慢,我……”
“叫我沈小姐。”沈云慢冷冷道。
“好好,”瞿南乔见她一只手已经捂上了车把手,只怕她要开门跳下去,心中一急,“好。沈小姐……”
沈云慢这才方将手放下来,听到他在那里极是不满道,“好歹我今天也救了你,沈小姐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沈云慢心中就动了一动,说起来,他救自己于危难,却也的确不是一次两次了。若说起来,一命抵一命的话,他救她的次数,倒也是够抵消父母两条人命……
她这样一想,心中就吓了一跳,顿时几乎叫自己气得捶胸顿足,她这样想,置死去的父母于何地,当真是混账不孝女,怎能只管爱情,而罔顾父母仇恨!
原本暖起来的脸色,顿时又冷了下来,冷冷道,“方才我已经向瞿先生道了谢,如果瞿先生一定要我感谢你。那我再说一次,谢谢你。”
瞿南乔的脸色顿时都绿了,慌忙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前头开车的司机听到瞿二爷这小心翼翼的声音,再从后视镜中看到他那蓦然变色的脸,忍不住就鼓起了嘴,将笑意憋起,能叫瞿二爷吓成这个样子的人,竟还当真只有这沈小姐,真乃高手!
沈云慢似有察觉,一双眼就朝他瞪过来,他心中一跳,忙身躯一震,一本正经看着路况,将个喇叭按得“笛笛”作响。
沈云慢就翻了个白眼,缓缓道,“瞿先生是什么意思?其实以余苋的性格,我是了解的,他虽是骗我在先,但他绝不会与他父亲合污。如果瞿先生没有来,以他的做事方式,想必也是不会太为难我的。不过瞿先生总算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是感谢你的……”
瞿南乔只觉脑中嗡然作响,恼意怒意同起,伸手就在坐位上拍了一掌,只听得“扑”的一声,将沈云慢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瞿南乔红了眼,望着她道,“你就这样相信他。”
沈云慢怔了一怔,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是,我相信他。”
“是他气死你奶奶,是他在你家里放蛇,是他倒了你的酒,是他一门心思要谋夺你的曲方,你还这样相信他!”瞿南乔几乎是怒吼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食古不化的女人,恨不能双手抓着她的肩,只望将她摇醒就好。
“我奶奶是因为……”她蓦的住了嘴,只差那一线,几乎就说漏了嘴。
她已经不记得他了的。
她相信余苋么?
她就在心里想,她哪里信他!
她就笑了一笑,嘴上仍是逞强的,不动声色的,极是笃定的,“是,我相信他。”
“你…….”瞿南乔怒道,“你相信他,你却不相信我。如果不是我早就安排了人在暗中监视,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
“你监视我?”沈云慢亦怒道。
“我……”瞿南乔道,又急急摆手,“不,不是,没有。我是监视,他。”
沈云慢就哼了一声,双手环在胸前,再不说话,眼看着窗外的景致快速在眼底晃过去,一切又都觉得恍惚起来,这世道,到底谁才是值得她信的?
他骗他,杀了自己的父母犹不止,竟还能一本正经,在父母坟前信誓旦旦,说保护自己一生的周全;他呢?对自己多番帮助,在蛇口救了妹妹,到头来,竟只是觊觎那一道沈家酒曲秘方……
她就冷笑起来,你们哪里能是我值得信的。
“都这样久了。”他坐在她旁边,喃喃道,“你还是这样讨厌我,你究竟为什么这样讨厌我?”
她望着窗外,不知何时竟是下起了雨来,一声声的细微的叮叮声,敲在车窗上,便见那雨化成了水珠,一颗颗从玻璃上划下去,划下去,一如她的那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就像是讨厌一个人,也是没有理由的。”
他整张脸,整张身子,整个人都黯下去,猛然喊了一声,“停车!”
只听得“吱”的一声,司机猛的刹住了车,诧异的回望着他,他一双眼只看着前方,轻声缓缓道,“既然沈小姐这样讨厌瞿某,那我也就不在沈小姐跟前自讨没趣了,纯算是我自作多情。沈小姐请下车吧。”
沈云慢听他语气里,极是平淡,无悲无喜的口吻,也不知为何,只觉心中似乎缺了一块,却仍不动声色,一抬手就将车门打开,人就跨了出去,也不多话,只听得轻轻的“啪”的一声,车门就关上了。
她站在雨雾里,看着这车子缓缓启,动车里的那个人,一双眼只望向远方,是看都不曾看过自己一眼。
她就抬起头,看着那雨一丝丝,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只扑过来,落在嘴中、鼻中、眼中,起了一点风,飘飘扬扬卷下一片落叶来,在她的头上打了一个顿,又缓缓顺着她的肩头落到地上了。
她在这飘扬的雨雾里,只觉头昏目炫起来,人晃了一晃,眼角有热泪滑下来,滑到鼻翼处,已是变得冰凉。她就吸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
左右环顾了一遍,抬步便走,将将只走出两步,便见前头又来了一辆车,吱的一声停在跟前,车里冲出一个人来,一把就她搂在坏里,声音急切而慌张,“对不起,对不起。云慢,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
她被他搂得极紧,鼻子不得不埋在他胸口处,她闻到一股他身上特有的味道,良久都无话,他见她半日无所反应,心中又是一慌,手上的力道便轻了,她已经顺势就轻轻推开了他,还笑了一笑,发丝已被飘扬的雨丝打得湿了,沾在额头之上,她就抬手抚了一抚,轻声道,“无防的。我和瞿先生原本便不太熟。”
顺手就招了一辆那么恰巧从旁经过的黄包车,一脚就跨上了去,启唇轻道,“去朝阳路,二百六十号。”黄包车哎了一声,一时只闻得“咯吱”声响起,只留下瞿南乔一个,在飘扬的雨雾里发着呆,良久,一脸胆颤心惊的司机走过来,轻声问道,“二,二爷,是回堂口吗?”
瞿南乔良久无话,亦抬着头,看着那雨,听到司机又问了一句,“二爷?”
他就点点头,缓步上了车,“回堂口吧。”
沈云慢坐黄包车回到玛丽亚的家时,便见到门口的佣人一脸的愁云惨雾,见到她,忙将她迎进去,“慢小姐可算是回来了。”
她就点点头,将一行进去两步,便见前厅入口处,竟是守着有七八个面生的男人,个个一脸冷漠,如冷面门神一般守着门口。
沈云慢就不动声色的行了进去,只见厅里坐了几个人,赫然是玛丽亚,并万太太与万经理两夫妻,霞芝亦在,却是正襟坐危在椅子里,肩头还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按着,竟然似要禁固着她的架式。
她的眉头不免就皱了一皱,刚欲说话,就听得万经理冷笑了一声,“哟,沈大老板回来了。”
她听出这话里的讥讽之意,就笑着道,“今天这是什么风将万经理与万太太两位贵客一起给吹过来了。”
“贵客谈不上。”万经理道,“不过今天吹的可不是什么好风。”
沈云慢扯着嘴角就笑了一笑,“万经理……”
“沈大老板,今天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万经理一把便将她的话打断,“上次你向我贷了十万圆的款,另有我付给这位霞芝小姐的五万圆,加上这一年以来的利滚利,只收你一个整数,三十万便可。沈小姐,请你付一付吧。”
“三十万?”未及沈云慢开口,霞芝便已经尖叫起来,“你抢钱呢你,你不如直接去抢好了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