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便是如此,一件事,你若是下定决心不去理会了,心里竟当真有了一股风波过后的坦然。是从心底里真真实实发出来的无视与忽略,这其中,消极成份难免,但至少,原本一颗狂躁的便当宁静下来。
这样日子一久,连自己都要恍惚,疑或这事,他到底是不是当真?
沈云慢就是以一种这样弄假成真的心理,坐在厅中角落里的钢琴旁,微闭着眼,手指跳跃,率性而弹,窗外春花明媚,野蝶纷飞,一束光影从窗口射进来,打在她的睫上,便也如同她睫上也生了一只蝶,在这欢快的琴音里翩跹起舞。
她现下比起从前的日子,是当真坦然了不少,她这样假装的忘记,已然是正正真真在心底里打定了主意,多少事随风去,她又何苦日日纠缠在那些往事里。
她在那病床上,经了三十日的生死斗争,若非还心心念念着沈云汀与兄长,只怕当真就要撒了两手,一命呜呼。
有些事,是当真该要看得通透,纠缠无益,不如索性放手,不过一招以退为进,便能叫他永远愧对自己,再不敢随意来伤害自己。
人生一事,不过就是骗骗他、骗骗你、再骗骗自己。骗过他人事小,骗得过自己方为大成。自己说自己不在乎,日久天长下来,竟是当真不再在乎起来。
因而这一****再来,提着那套洗净了玛丽亚给的衣裳,立在她面前,笑着道,“我来还衣服。顺便来看看你。”
一盒子的吃食,就放在了矮几之上。
她笑一笑,手指依旧未停,开口道,“瞿先生又来了。”
瞿南乔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不过就是想见见她,然则她对自己这样的客气与疏离,她孩童一般绝净的眼只瞟了自己一眼,又一心一意的弹着琴,顿时那心里,就一抽一抽的又疼起来。
却也不得不否认,现在的她,不就是多少年前的样子?那个活在父母庇佑之下的富家小姐,无生活之忧,没有风雨之虞。
只是认认真真过她的自认为精致开心的小日子。
他不就是想她这个样子?
这日子也是有缺憾的,因她不是在他身边过这样的日子。
“瞿先生太客气了。”沈云慢说,“您来就来,不用买这样多的东西。”
“给云汀偿偿。”他说。
“那谢谢瞿先生了。”
他和她这样生疏,一时竟叫他手足无措。
她一双眼直直望向他,“瞿先生还有事吗?”
“哦。”他说,“上次的事,对不起。我来跟你道歉。”
她就低下了头,手指跳动,叮叮咚咚之声,只将窗台上的一只蝴蝶惊得飞走了,嘴角才浮起来一个笑意,“无防的。都已经过去了。瞿先生往后离我远一些,就是了。”
他就一怔,原本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良久,方缓缓道,“沈小姐似乎很不喜欢我。”
沈云慢就笑了一笑,坐在那里,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瞿先生是堂堂大码头上青竹帮的二当家……”
“你打听过我?”他又一喜,急问道。
“嗯。”她点点头。
“当真?”他已是喜不自禁,“你终于对我感到好奇了?”
“是那天听玛丽亚偶然提起。”她笑着说,字字诛心,“听说瞿二爷手眼通天,极富权势。不过我区区一介商女,瞿先生这样费心,实在叫我爱宠若惊。”
“无防的。”他急道,“是我心甘情愿。”
“我听说瞿先生已有家世,我一个未婚女子,瞿先生日日出入我家,实在多有不便,还请瞿先生为我名声着想,往后还是不要来了罢。”
他的一颗心又往下沉了一沉,脸色僵得都白了,“云慢,我……”
“我与瞿先生不熟,还请瞿先生不要直呼我名。请瞿先生跟旁一人样,叫我沈小姐,或者是慢小姐就可以了。”话里话外的含义,已是不言而誉,是打定了主意,不愿与他深交。
“好……”他仍立在那里,就是不死心,“沈小姐你知道吗?家母前日在家中跌了一跤,摔伤了腰骨……”
她心中就一跳,脸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哦,真遗憾。瞿老夫人想必眼下无碍了吧。”
“卧在床上,难受得很……”
她点点头,便不说话了,说了这样久的话,那乐声使终都不曾停过。
“沈小姐若是有空,可否去看看家母?家母也想见一见你……”
“我与瞿老夫人素无来往,冒来去探视,只怕不妥,还请瞿先生转达我的关心也就是了。”
他一颗心被她堵得不向样子,无耐却是打不得,骂不得,碰又碰不得,他前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他若是当真退一步吧,她仍站在原地,动也不曾动一步。
顿时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沈小姐即然要练琴,我就先告辞了,不打扰小姐雅兴。”
沈云慢就点点头,“瞿先生慢走。”
直到他的脚步声渐远,她弹琴的手指方顿在那里,紧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良久,又听得脚步声,“二小姐?”
她就挣开眼,看到江妈一脸关怀,“二小姐没事吧?”
她笑一笑,“没事。”又指了指外头,“以后这人若是再来,你就不要开门了。我不想见到他。”
江妈一怔,讪讪笑了一声,轻声道,“小姐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位瞿先生?”
“为什么?”沈云慢就起了身,拉过一本置在几上的书,行到窗边,坐在下了,轻声道,“讨厌就是讨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江妈一时便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沉静的模样,只在心底叹一口气,喃喃道,“你把他给忘了,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总之都是冤孽啊……”
她声音极低,沈云慢听得并不十分分明,就抬起头来问,“江妈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江妈道。
沈云慢就又低下头,似乎是当真不曾听到她的话,也唯有眉间的那一抹黯然,示意着她其实心中并不是当真那么痛快的。
待到了下午,又提了些磨好的药粉,坐玛丽亚的车,去到作坊里制曲,一直忙到下午三四点,方得以空闲,又从作坊里出来,一起去学校接沈云汀下学。
车子缓缓而驶,行到闹市口时,便听得一旁的江妈“咦”了一声。她就偏过头去看她,正欲开口问她何事,江妈已经一声大喝,“停车!”
前头的司机吓了一跳,只听得吱的一声,猛的便将车刹住了,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江姨已经一把打了开门,嗖的便窜了出去。
沈云慢惊了一跳,别看江妈是个微胖的妇人,不料她行动起来,竟是这样迅捷,几步就冲到不远处一家洋装门口,揪住一个男人,披头就是一个大耳光打了过去,“王八蛋!你还敢回来呐你!”
沈云慢万不料江妈竟是二话不说,揪着人便打,慌慌张张同司机一起,都下了车,疾步跑过去,跑得近了,方发现,正与江妈扭打在一处的男人,竟然是余苋。
近两三个月不曾见他,这人竟似瘦了一些,整个人也黑了,头上戴着一顶冒子,若不是江妈眼尖,竟当真是要就这么错过了他。他旁边站了个女人,显是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待反应过来时,大叫一声,“你干什么啊你?”边说边就来扯江妈。
彼时江妈正一把揪着住了余苋的衣袖,一正手正奋力往他身上拍他,余苋被他打得哎哎呀呀只叫唤,“干什么,干什么啊你,江妈……”
江妈的一门主思全在他身上,哪里提防旁的,冷不防也挨了那个女人一记,哎哟叫了一声,沈云慢就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司机会意,走上前去,一把便抓住那个女人的手,将她往后一拖,那女人顿时就大惊失色,怒喝不止,“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么打人呢。”
余苋那边还在挨江妈的打,一边求饶,“江妈,江妈你干什么啊你?你再打,你再打我可对你不客气了啊……”
江妈便猛的将他一堆,双手插腰,指着他骂,“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你把我们家小姐害得多惨啊你,你还敢回来啊你,还敢陪着女人在这里买衣裳,买你的死衣裳。你给我赔钱,二十万,赔钱……”
沈云慢万不料江妈竟还有这等泼辣辉煌的时候,竟然扑的一声就笑了起来,说道,“行了江妈,别打了。”
江妈这才停了手,转身回到沈云慢身后。
沈云慢就笑着朝余苋点点头,“余公子。好久不见啊。”
余苋就哼了一声,气呼呼理着自己的衣裳,“也不知道你平时怎么教下人的。教出个这么泼妇出来,泼妇!”
“江妈不是下人。”沈云慢道,“你说话给我客气点。”
余苋见她发了怒,一时竟是不知说什么好,司机已经松开了女人的手,那女人冲上前去,尖声叫起来,“光天化日,你们凭什么打人。余公子,你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没事。”余苋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女人这才喊道,“信不信我报警抓你们。”
“你报啊。”沈云慢冷笑道,“你先且问问你的余公子,他要不要报?”
女人就去看余苋,只见余苋冷着一张脸,不耐烦的道,“报什么报,你先回去。”
“余公子。”女人见他反倒朝自己翻脸,一时极是惊讶,撒起娇来,“你怎么啦?”
“说了要你先回去。”余苋道,“我还有事。”
女人见他脸色颇冷,埋怨的嗔了他一眼,却也无法,气冲冲走了。
沈云慢这才冷笑着走到他跟前,“又是哪个窖子里的?”
“什么窖子里的。”余苋道,“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好啊。”沈云慢就笑道,“不说难听的。我们说点好听的。”手掌在他面前一摊,“拿来!”
“什么?”
“三十万!”
彼时几人的周围都已经围了许多好事者,听到她说三十万,瞬间人群哗然,指指点点起来。
“什,什么三十万?”
“还装傻呢。”沈云慢道,“你倒了我价值十万的酒,又叫那个马老板骗了我二十万。余公子,我算是客气的,只叫你把本钱给我还回来。”
“云慢。”余苋一急,忙道,“你听我解释呀。我是有原因的……”
“好啊。”沈云慢笑道,“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本小姐有要事在身,明天我到你家去。你等着……”
“哎,云慢。”余苋一把就拖住了她,“你听我说,我现在就说……”
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在问,“什么事这么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