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公孙韬大骂宋徽宗,一刀背吓晕了皇帝。路东明得知,大叫不好,赶到时,那赵大官人面色苍白,哪里还有气在?急掐人中,少许气缓,连忙喂以参汤,这才脸色好转了过来。
蒙面的公孙韬生怕皇帝认出他,自知不便久留,早就飞身跳出窗外。他兀自兴奋不已,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觉得多年的憋闷一朝荡然无存。他早就想教训教训皇帝,敢跟我抢女人,对吧,哪个英雄好汉咽得下这口气?皇帝怎么了,若不是我公孙韬保得江山稳固,他的位子早就该挪挪了。
徽宗一缕惊魂转回来,目光呆滞,神采全无。路东明一见这般光景,心想这勤勤恳恳救醒了他,说不定还要被治个牵连之罪。看他这样子,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来出了什么事,干脆就胡诌一番,保得自身平安。
于是,他就连忙跪倒在地下,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臣死罪!死罪啊!护驾来迟,令陛下遭遇陷阱,实乃臣之罪啊!”
徽宗呆若木鸡,一时也不明就里。他的龙魂早已跑了,故此灵光全散。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问爱卿出了什么事。
路爱卿说道:“刚才有一乱臣贼子,企图谋逆犯上,被臣发现,力战不敌而退。现已无碍。陛下宜早回宫,今儿为皇后娘娘诞辰!”
小师师见他话里有假,但似乎也只能这么说了,否则自身难保。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为公孙韬捏了一把汗。
徽宗唯唯诺诺,由路东明扶着上了马车,径直奔皇宫而去,不在话下。
小师师见风波暂平,提着颗忐忑不安的心慢慢上了小楼。推开门,烛火都已熄灭,屋里凌乱不堪。她叹了口气,点着了油灯,忽见桌边做了一人,唬了一跳。
“该死的丧门星!你还赖这儿不走呢?坑害得老娘还不够吗?”小师师吼道,气踹嘘嘘,俏脸蛋儿如今已因吃惊、发怒而涨红扭曲。
公孙韬犹自坐着斟酒,悠闲悠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他的背后早已一片狼藉。不久前他一头扎进屋里,把个菱纱窗砸了个稀烂;一把拽起徽宗,又把个红绡帐撕了条长长的口子;一脚踢得皇帝翻了几个滚,又把桌子椅子连带着都倒了;怒叱一口,举刀一挥,早已把火烛熄灭。这个泛着幽香的小居室,如今早已乱得一团糟了。
小师师从地上抬起了凳子放好,坐下。正欲喝杯酒压压惊,一举酒壶,是空的。火气上冲,一拍桌子就骂道:“没正经的泼贼!谁叫你一脚把桌子踹了?现在倒好,连酒都没了,喉头渴出鸟来!”
公孙韬任她贼奴贼骨头地骂了老半天,也不理睬,许久才静静地说道:“叫丫头取酒来便是,何必发这么大火呢?那鸟皇帝一走,这里岂不就是我们俩的天下了嘛?”
“没你娘鸟兴!”小师师这回可是真动了肝火了,一巴掌煽了过去,打得公孙韬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揪起耳朵,接着骂道:“你知道这回闯了多大的祸吗?糊涂虫!皇帝今天回宫,明天回想起来,整个仙山琼阁眼看都要遭殃!你武功好,飞来飞去的抓不着,可我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晚打入死牢问罪!我可跟你说清楚了,若这回真出了什么事,咱就一拍两散!你也甭来搭救老娘!”
公孙韬一听要一拍两散,也急了,赶紧赔不是:“好了好了,我错了,这回教训了皇帝,也就出了口气。量他那鸟样,干得甚事?不需忧心,我看他两眼无神,必定是惊吓过度,不会记得刚才的事的。”
小师师说道:“若他记起来便如何?”
公孙韬轻蔑地一笑,说道:“若他记起来嘛……算他倒霉,一不做二不休,来个真的,一刀要了他鸟命,也不打紧……”
“呵呵呵!好个一刀要了他鸟命!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狂的人!”他俩一听门外浑厚爽朗的笑声,一起回头看。只见路东明一条美髯随风拂动,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公孙韬若见他神色凝重便罢,此番却见他满脸笑容,不知藏得什么刀子,便提起精神,右手暗暗握住了刀把。
路东明接着说道:“放心!公孙将军,你没机会一刀要了他鸟命!哈哈,他绝不会记得今天的事情。”
小师师问:“你怎知他绝不会记得?”
路东明答道:“喂他吃点药不就行了?包管一觉睡到天亮,万事无虞。他只会记得我护驾有功。来,我拿了好酒来给两位压压惊。”
公孙韬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谋反的逆贼了。不过他心高气傲,根本瞧不上眼,接过了酒杯,一口倒下。小师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迟早被你害死!做事也不过过脑子,只知道胡来。”
路东明笑道:“师师也不必深加责怪。公孙将军也是护国的功臣,一刀战退了刺客。我发誓绝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想必将军也有耳闻。”
公孙韬说道:“不错,我信得过路老板的为人。”
路东明就岔开话题,说些闲话来乐乐,他边笑边列数徽宗的趣闻。末了,他说道:“我们这位皇帝,样样都好。字写得好,画更是没的说。吹拉弹唱,无一不精。文采斐然,古今帝王没一个能望其项背。不过,他呀,就是两样物事应付不来。”
公孙韬便问道:“却是哪两样物事?”
路东明吃得酒饱,说道:“一样是天下,另一样便是女人。”
公孙韬冷笑一声,说道:“举世皆知,他为政昏庸,这第一样说得不错。可是这第二样,却说得偏了。”
“如何偏了?”路东明问道。
公孙韬说道:“满东京路人皆知,只要有姿色的女人都跟皇帝有点瓜葛。他这可是千古第一大情人那,怎么能说不会应付女人呢?”
路东明哈哈大笑:“正是为此,才说他不懂女人。你瞧,他今儿一个,明儿一个,东边十个,西边十个。动辄送千金送高楼,没过多久却移情别恋。他这是将整个东京城都当做了后宫啊。如此一来,上行下效,这个高官娶妻过百,那个宰相纳妾上千。玩了没多久,就另寻新欢了。这岂不是令全天下女子心寒?实在是千古情人中最恶贯满盈的一个。”
小师师冷冷地说道:“就凭他?也能令我心寒?哼!”
公孙韬笑道:“我可是替你出了一口恶气啊,还不赶紧谢我?方才那一顿好骂,弄得我现在喝酒都不痛快?赶紧谢过了,哈哈!”
小师师不理他胡搅蛮缠,虎着张脸,抬手又想给个巴掌,幸好公孙韬闪避及时,才没挨着。小师师说道:“喝你的酒,醉死了你,省得来害我操心。”
公孙韬笑呵呵,知道只要小师师这样说了,那肯定气已经消了大半儿了。
吃喝一会儿,路东明起身告辞,再三教二人放心。公孙韬亲自撤了杯盘,只手把个白瓷酒壶,说道:“你若心还不安,就弹会子琴吧,慢慢的心就平静了。”
“我又不是卖盐的,哪来那许多咸?你左右无事,自己抱了琴胡作去吧。”小师师瞧都不瞧他,斜靠在窗棂上。
“有闲赏月,没闲抚琴?有月无琴,有酒不欢……”
小师师瞥见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不觉好笑。终于取了七弦,对着朗朗长空、皓皓明月,抚琴弄操,心烦愁闷渐渐烟消云散。弹到好处,公孙韬还闭着眼唱了起来。别看他一介武夫,市井勾栏混迹得久了,什么琴歌小调还真难不倒他。尽兴时,恨不得跳出窗外,耍几路刀法。正是:
月归留不住,万里枕潮音。
却问愁何在,相顾漫调琴。
小师师看他无忧无虑,不禁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他到底是迟钝还是胆大,总归都是傻子,想想心里就有些悲哀。但她还是说服自己,不再去担忧。今日所有人证都在此处,只要一口咬定路东明和公孙韬战退了不明刺客,就算皇帝回想起来也没有办法,毕竟他不可能看清楚刺客的脸。
没错,徽宗的确不可能看清楚刺客的脸,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打骨子里已经记住了那把刀!
此事先到此为止,若有祸事,日后自然清楚。如今暂且倒过头来,去说另一段关系重大的故事。
话说在千里之外、蜀山之下,一个老人手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慢悠悠地走着。峻急的江水撞着坚硬的岩石,涛声轰响,拍打着一老一少两人的耳朵。
小女孩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烁烁有光,问道:“爷爷,你真要走吗?”
老人依旧迈着徐缓的步子,与身边急匆匆的流水相比,显得分外宁静。他回答说:“是的,爷爷必须要走。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千万别忘了。”
小女孩显得十分伤心,说道:“爷爷不要走!我要爷爷留下来陪我!我们一起住大房子!”说着说着,已经哭了起来。
老人眯了眯眼睛,并不低头看拉扯着自己衣袖的孙女,冷静地说道:“小葵,你要懂事。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依旧可以住大房子,还有天底下最好的大哥哥来照顾你。”
小女孩并不买账,哭得越发厉害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囔囔道:“我不要大哥哥,我要爷爷,我要爸爸!”
“你爸爸已经死了!”
老人一声厉喝,中气十足。他似乎生怕吓坏了孙女,继而舒展了脸上神经,弯下腰,轻轻抚着小女孩的头发,用十分伤感的语调说着:“你爸爸已经给坏人杀死了。但是爷爷不准你去报仇,爷爷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你记住了吗?你爸爸的仇爷爷一定会报,但是要你的帮助。”
老人说道此处,也已经泣不成声,他接着说道:“我知道,这对于你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难了。你是爷爷唯一的亲骨肉,爷爷怎么肯丢下你?只是时运不济,不得已才这样做。你要听话,乖乖的。”
小女孩于是止住了哭,任爷爷抱了起来,跨在他的背上。
就这样,老人背着小女孩继续慢悠悠地走。老人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小女孩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小脸蛋贴着老人干瘦然而有力的脊背。
两人的背影在地上拉得越来越长,长过了一块稻田。在一条小溪的拐角处,有架竹桥。老人在那里停住,看了看周边的风景。两岸的一丈红开得正好,映得天边的晚霞都悄然失色。流水淙淙,飞起的浪沫似乎也沾上了一点红色。
“夕阳,夕阳。”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将小女孩放下。他捧起她的头,盯着她纯净无邪的眼睛,似乎这回已是最后一次相见。老人喉头哽咽,对她说:“小葵,我再说一遍。待会儿会有人过来。你不要怕,他们绝不会伤害你。你跟他们到一个地方安心住着,等大哥哥来。大哥哥的名字叫公孙韬,你要跟着他,不要跟丢了,他会给你吃最好吃的东西,带你住最大的房子。你要喜欢大哥哥,大哥哥也会喜欢你。你要记住了,你只是叫小葵,千万别说你姓什么。明白吗?若是你说了,你爸爸就白死了,他在地底立马就知道,会来打你的。”
小女孩一听哭了:“我不要爸爸打我!我不要爸爸打我!我也不要离开爷爷!”
老人最后摸了摸她的头,给她再扎了一下头发,亲了亲脸蛋,自己的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他说道:“好了,爷爷要走了,小葵要听话。”
说完,老人抽身就走,箭步如飞,不再回头。小女孩悲痛欲绝,追之不及,又摔倒在地,口中喊着爷爷,再也无人回应。她嘶声裂肺地叫着,只有满山谷的回音:“爷爷!爷爷!”
她痛苦倒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全世界就只有爷爷口中的那个神秘大哥哥才能救她。可他又在哪里呢?他什么时候才能来?
这时候,小女孩感到一双大手触到了自己。她一个惊觉,眼睛还没睁开,口中就喊道:“爷爷!爷爷!”
她睁开眼睛,却没看到爷爷,只有一男一女站在自己身边。那个女子张手就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说道:“爷爷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带你找大哥哥去,来,别难过,没有人会欺负你的,相信姐姐。”
男子膀大腰圆,对小女孩端详了很久,说道:“老板交代的人就是她?”
女子说道:“不会有错的,梳着这样的辫子,长得这么乖巧。这周围没有人家,寻常女娃娃怎会孤身在此?”
男子说道:“那好,事不宜迟,我们先带她回寨子里。”
那个山寨叫做红风寨,满山的红枫和一丈红,连吹的风都带着红色。紫红、粉红、淡红、玫红,所有的红色都可以在红风山上找到。住了一月,小女孩也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风景,尤其是那里的一丈红。只是,她痴痴等待的大哥哥始终都没有来。
越等不来的东西,对于等的人来说,也就显得越重要。
小葵一直等着她的大哥哥,连做梦也会梦到一张模糊的十来岁的脸,有点像同父异母的哥哥,有点像一起在河里捉鱼的叶哥哥,可又谁都不像。她还不知道,在梦里的时候,她就已经一点一点地喜欢上了那个大哥哥。他会带她去河里捉鱼,会带她爬上最高的山看星星,会给她找好多好多花花绿绿的石头。
可是,她一觉醒来,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时人有诗云:
千里红风柳岸青,一条蜀道欲接星。
消得多少泪迷夜,猿啼惊梦遣谁听?
想那小女孩年纪轻轻,便无人照看,不觉有些伤怀离乱。人事错杂纷纭,原本难以计较。她便是金老板的孙女,名叫小葵。
金密自从失了计策,唯恐吴翔找他算账,卷了家产仓皇出逃。他的儿子金天祺躲避不及,与吴翔交手,被一剑结果了性命,如今不知葬在何处。他的妻妾亲眷也都没了消息,料想路东明一掌权,也不会给他们活路。
金老板只带着这六七岁的小孙女幸免于难,无比凄凉。想起当初如此英雄,江湖豪杰莫不俯首陈臣,如今却家破人亡,成了乱离之犬。胸中是满腔的悲愤,但很无奈,他已经逐渐衰老。他看到年轻美貌的女人,不再会砰然心动。看到金银满库,也不再心花怒放。他知道,他已经老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金老板了。
但是他不甘心,他绝对不甘心。他觉得,他还有希望,而且还并不算小。
他也不舍得他唯一的孙女,他不忍心将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变成斗争的牺牲品。可是,这是他唯一翻盘的机会,他会放过吗?
做买卖总归要有牺牲的,而且,牺牲越大,赢的就越多。他明白这个道理。
况且,他也觉得,这对于小葵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带着满怀憧憬踏上了征伐之路。
河北田虎那厮,原本是一个乡下猎户,有点蛮力,结交了不少江湖恶棍。那一年,河北山西大旱几千里,百姓活不下去,被他一阵忽悠也都纷纷揭竿而起。区区一个猎户就想造反割据,还自称晋王,造了一座宫殿,简直笑掉大牙。待我引军杀到,又得知这鸟厮腌臜货一起兵没过三天,就纳了十多个老婆,令我哭笑不得。不过既然对付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霸,我也就不需要受什么良心自责了,放开手脚杀去便是,就是苦了那群跟着他混饭吃的愚民了。
田虎手下有个什么四威将、十六偏将,而我们这边就只有王光北父子和我三个像样的将领。结果第一次交锋,那些个威将偏将就被我们砍落了一大半。田虎自此就不敢与我争锋相对,依据晋地山险水恶,来回周旋,令我也是万般无奈。一来地形不熟,二来骑兵在山地不中用,步兵在山区身手也大大不及那群猎户出身的。
田虎收拾不下,而老爹公孙凌腹背受敌、两线作战,一时也摆不平王庆,反倒令方腊日益坐大。而呼延灼更好,一朝兵败,朝廷问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叛投了宋江。一时间,形势险恶,谁也不知大局走向。
更难测的是,北边金国正对辽国用兵,这本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太祖太宗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燕云十六州有望一举收复。出于这种打算,皇帝秘派使者渡海与金国谈判,意欲联金抗辽。不过,海上之盟的种种后续发展最终导致了满盘皆输。不过这都是后几年的事了,当下局势还非常难料,而且联金抗辽能收复失地总算是一件英明的事。昏君偶尔也会出人意料地作出看似英明的决定。
河北田虎不平,北伐抗辽当然只是空想。这么多压力都堆到了我的肩头,田虎必须速战速决。之后便可挥师南下,与老爹南北夹击,一举平了王庆,再乘势拿下方腊。宋江孤掌难鸣,瓮中之鳖耳!
可田虎似乎看穿了我的计较,我越急切地想攻破他,他就越不慌不忙,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面不探头。这令我十分烦躁,确又实在找不到良策。
一日,我正在苦思冥想,忽然就有人来求见。原来是田虎在山区又干了一件蠢事,强抢了一个女人,现在她老公气愤异常,下山来投奔。那村民叫马一顺,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在我面前又慷慨激昂,发誓要砍了田虎夺回老婆。
我真是被田虎烦透了,竟然稀里糊涂地就相信了这个奸诈狂徒。实在是没料到憨厚的外表下竟然怀着毒辣的奸计。
我们武将都只是冲锋陷阵的,而实际掌有统兵权的都是文官。当时我的顶头上司是阉人童贯。他与蔡京两人互为表里,权倾内外。当时童贯统领枢密院,掌兵权已近二十年。我看了阉人太监心里头就不痛快,靠着取媚皇帝而得宠的货色,打仗死伤的都是我们武夫,而功劳全是他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屋檐下,难免不低头。一个阉人手握重兵那么多年,坊间都在议论说,国内无人了。我只能反驳说,国内并非无人,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太祖杯酒释兵权,已是孬种一个,对我们武将个个怕得要死。祖宗尚且如此,后来的龟孙子更是胆小如鼠。
马一顺给我画了晋中山形地图,并告诉我哪里有设伏,哪里适合偷袭。我大喜过望,连忙报与童贯知道,召集众位将军仔细端详了这份假地图。几天后童贯就下令提大军分做五路进山。结果,一路死于狭道落石,一路被洪水淹死,一路被逼入林区烧成了焦炭。另两路,也就是我亲率的一路和王光北父子率领的一路,虽然均突围而出,却也折损大半。等我们二路残军撤退而出,却发现自家老巢已经被田虎夺了去。将士个个大为窝火,而身为主将的我几乎呕血而死。无奈之下,只好在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再图良策。
童贯本来从不亲自上阵,可这回他自信满满,想要头一个破贼,抢得大功,于是也跟着我进山。没想到之后遭逢恶战,他生性胆怯,一直躲在我身后。如今战败而走,却蹦出来将我们都大骂了一顿。若不是我,他九条命都不够死。他还在喋喋不休,小典韦王克复气不过,拔刀架在他脖子上。童贯一惊之下,蛋都吓碎了,终于服软了。没想到这一件冲动的小事,将来竟酿成大祸。
当时负责守城的裨将叫韩世忠,城池被夺,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手下只有几个老弱残兵而已。不过当田虎举兵攻城的时候,这家伙竟然丝毫不抵抗就举城投降了。我按捺不住怒火,不知在军前骂了他多少遍,扬言要将他挫骨扬灰。
大军倾覆,只剩不到万人,又皆是残兵剩勇,锐气已挫,无心再战。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修书一封,上奏朝廷,言辞恳切,自责千遍,请求援兵。其实我自己也心知肚明,本朝禁兵本不堪大任,何况又经过十多年的安逸,只是一群仪仗队而已。出征时,已将精兵强将选出。如今,京师禁兵几乎都已成摆设。饶是如此,我也只能求那么点弱兵与田虎周旋。
那些天,我心乱如麻,无比烦闷。
但是,我低估了一个人,那就是韩世忠。
他开城投降原来是诱敌之计。不战而将田虎引进城,保全了城中百姓。他连续几天亲近田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美酒佳人更是从不怠慢。终于有一夜,我收到他托亲信送出的密函。先是自我告罪了一番,痛苦流涕,投降实为权益之计。下面就说某某夜,他会举办大宴,宴请田虎及其手下大将。教我引兵潜伏在城门外,待到他灌醉了他们,就引我军进城。
于是,我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活捉了田虎,送至京师伏罪枭首。
韩世忠记了头功,经我举荐,连升三级。他是少有的良将,我们公孙家败落之后,他就成为朝廷的依仗了。之后攻方腊、抵抗金兵,还都得靠他。老爹和我,贬为庶民,有力也使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国丧乱。
败落,败落,多么特别的一个词。
我很喜欢想起那一刻,老爹和我并排坐在汴京公孙府门口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着那些人派来抄家的人。他们过去都是我手下的官兵,如今趾高气昂地闯入我府上,将珠宝财物抢的抢,搬的搬。那些看我的眼神,略有鄙夷,略有惋惜,略有高兴。大多数都面目冷漠,像在执行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废话,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了,他们最后还把我和老爹赶下来,把屁股下面的躺椅也收走了。
我很喜欢回忆那一刻,我心里很平静,看老爹也是波澜不惊。我发现,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我才能够看出来,谁是口蜜腹剑的奸人,谁才是一如既往关怀你的人。
亲友们不想受牵连,纷纷声明与我们断交。这也很可以理解,大家朋友一场,无非就是喝喝酒、唱唱曲、游游艮岳、聊聊女人。过去与我痛饮狂歌的人,我犹自能记起他们的长相。一张张脸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记住的都是他们轻狂无忌的表情。如今,他们的名字我也不想提起,就让那些往事都烟消云散吧。
我也不想提及那些陷害我的人,总之,都是阴谋阳谋,利益驱使。一个人太过于干净、太过于正直,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就算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天,也难免突遭横祸。屈子天问,声声在耳,而天又如何懂得了那么复杂的人事?
于是,我们家就这么败落了。
我只是一介匹夫而已,喝着浑浊的劣酒,唱着低俗的歌谣。
我和老爹在破庙里相视而笑,我从没有觉得自己和他那么亲近过。自我登顶武举、受命剿贼之后,我就很少能见到他了。我本来就已经没有了娘亲,之后当官的二十年中也难得有机会和他碰头。他在江南安居了十多年,与奶奶、妙英共享天伦之乐,也算福泽深厚。
我们是一道回来的,因为皇帝密诏我们父子进京,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我们父子当时正南北夹击,灭了淮西王庆,正欲举兵南下,一鼓作气平定方腊。眼看大局将定,再无危难。圣上忽然说京城有变,宜火速班师。我们一得密诏,大惊失色,唯恐京城起兵变,就决意火速回去。这一去,共领了三万兵马,料想若是有何变故,保驾安国还是没有问题的。剩下的几十万大军依旧驻守在淮西,交由王光北父子和韩世忠统领。这一回,正中圈套,一个父子拥兵造反的罪名,铁证如山,三万精兵,意欲围攻京师,图谋不轨。我们父子哭笑不得,稀里糊涂就这么被拿住了。奶奶散尽家财,四处求告,才免去了性命,贬为庶民,倒也省了牢狱之灾。
老爹在抄家的那一天,与我一同躺在长椅上,笑看进进出出奔忙的人流。他对我说:“那些人都是胆小鬼,他们都怕我们。”
我不以为然,就说:“我们现在什么权势都没有,人人可欺,怕我们作什么。”
老爹笑得更厉害了,说道:“你等着,马上就能证明给你看。”
于是我也笑了,因为我不相信。
接着,众官兵见我们笑得这么欢,有点生气,戴罪之人也敢言笑?于是他们就大摇大摆地过来,问我们笑什么呢。
我们笑而不答,懒得搭理他们。
众官兵火更大了,我很享受看到他们那副样子,也想看看宋兵到底能做出多大胆量的事情。
他们见我们开心,总要给点颜色看看,于是就喊话说:“站起来!罪人还坐得这么舒服。”
我们一站起来,屁股下的躺椅就被没收了。
他们还不肯停歇,打量着我们。我知道他们打量的是什么。他们见到老爹腰间一把刀,乌黑的鞘,一点装饰都没有。我的腰间也是一模一样佩着刀,只不过是两把,也都没有什么装饰。
他们似乎要把这最后的一点随身之物也要盘剥了。带头的一个就对老爹吼道:
“兀那老头!这是什么刀,亮出来我看!大爷我要了!”
老爹哼的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这刀怎么能亮呢?见过它亮的人,都是睁着眼睛死的。你可知为何?”
“大爷我不知道,赶紧拿来!肯定是件宝贝。”
我在旁边偷乐,看这好戏怎么收场。
老爹瞥了他一眼,说:“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说完,背转身,寒光一闪,那军官脖子上系铁盔的皮条断裂。他面如土色,就这么毫厘之差,咽喉就要被割断。可是他根本就看不见那刀,只是那一道寒光而已,脖子上隐约还留有些许凉意。老爹依旧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刀,似乎根本没有出鞘。
众官兵一见如此光景,不敢再强行为难。扶起吓晕的头子,一溜烟跑了。
也是,为什么非要来惹老爹腰间的刀呢?府上有的是镶满珠宝、璀璨夺目的刀剑。好看的值钱,不好看的却不好惹。
老爹那一刀出人意料,连我也没有看清楚。我在想,若是我在有防备的时候,能不能挡得下那一刀。二十年都没有同他交过手了,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了我年少练刀的时候,那时,他每每陪我练至深夜。我们不知道打断过多少把木刀。那个时候,老爹行踪飘忽,时常昼伏夜出。我并没有多少机会来深入了解他。
多亏了这次大难,才让老爹又回到了我身边。而我也能知道,老爹还是那个老爹,性子直,脾气差,酒量好,而且,还很痴情。
因为他的妻子、我的生母李妙英也随我们而来,甘愿与我们一道住在破庙里,毫无怨言。她也很老了。走在汴京的闹市上,谁也不会想到,那一个跟卖菜的大娘计较一分钱两分钱的老妇人当年就是红透半边天的李师师。她路过的时候,早已不会再有人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她。
“剑隐,我们如今终于能在一起了。我好开心。”
我最开心的还是听见小师师靠在我肩上这么说着。仙山琼阁早已换了老板,离上次选花仙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老板路东明却找不到合适的新人来替代小师师,只能让她继续多干几年。可她毕竟渐渐老了,已近四十岁了。就算皇帝见了她依旧神魂颠倒,但谁都明白,没有人能阻止她离开。
终于有一天,她必将随我搬到郊外。
我还时不时会梦回当年的繁华,想象着当时年少气盛,赛马、蹴鞠、斗蛐蛐。童年的时候,无忧无虑,笑得那么欢。与周围的伙伴一起走遍汴京的街头,肆意玩耍,直到日头西斜方回。而之后,却只能望着天边的晚霞,慢慢地独自饮着浊酒。
如今,在冷风中,这些景象都慢慢地冷了,回忆也冷了。我一个人策马奔驰在平川之上,头顶上只有一弯残月而已。
这又让我想起年少练刀的时候。那个时候,奶奶和多数亲眷都搬去了河北老家,家里也只剩下霞姨在照看,我和老爹都搬到了郊外山中。那段时间,也没什么事可以乱我心神,我还未与小师师相识相爱。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刀这一样东西。其实,我早就习惯了那种孤独和寂寞。那时候的头顶上,也只有一弯残月而已,一如手中的刀。
刀,舌尖一落,锋利、圆润的字眼,冰冷的刀。借助月光,倒映着我的双眼,稚嫩无痕的眼睛,清澈明净,与那雪亮的刀一样,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