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浑身湿透了从池中起来，就直接到寝楼中去换衣。途中遇上两个婢女可把她们吓坏了。“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她的脸色却过分苍白，毫无颜色。婢女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禀报阁主，前方就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我无事，不用打扰他。”
婢女心下惶恐，这位夫人洞察人心的本事真是让人畏惧，便匆匆从旁边退了下去。
谷雨褪下红衣，穿上的是一件素白长褛。晚膳摆在桌上，她忘了提起筷子。
身侧的婢女还是不放心，“夫人，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告诉阁主？”
“不用。”浑然冷寂，声音中夹杂着阴翳，“阁主还是书房？”
“是，阁主一直在书房里。”婢女道。
“他的风寒好了？”
女婢为难的摇摇头，“这个奴婢不知。”
谷雨忽觉心神难宁，又从把两片碎语持在掌心。静默了一会儿，起身道：“我出去走走，这些都撤了吧。”走到长廊上，听见房中的对话。
“夫人一定是难过了，阁主都已经六七天没有回来了……”
“对喔，阁主这些天一直待在书房里。难不成是躲着夫人吗？”
“可是明明阁主对夫人那样好，好得我们下人都有些嫉妒了。寻常百姓家的丈夫可做到对自己的妻子如此，况且阁主这般厉害的人物……”
“我猜，兴许是夫人的性子太冷了……是人，都会累的……”
这夜残月，光辉寂寞如雪。竹林层层叠叠倒映在院中的影，破碎而零乱。有些像弄云山上的白梅纷乱落在地上。诀音山庄里一直安静，像是云深山幽处的一座古刹，少有喧哗。
谷雨漫步目的，顺着长廊一直向前，竟到了书房外。屋内透出淡淡的光，暖黄色泽，略像白日夕阳西沉洒下的余晖。窗户关闭着，看不见里面。
谷雨站定许久之后，才缓缓敲响了门。
里面悄然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动静。
推开门，里面无人。翻开的书页，有条不紊。搁在砚台上的笔，笔尖上的一滴浓墨欲滴落。谷雨重新把门掩上，转身遇到管家，手中还端着一碗药汁。
“夫人……”
谷雨蹙眉，问道：“他还没好？”不是说不严重么？
管家贴着药碗的手心渗出了虚汗，垂下头，“好了，好了，只是还需要调理一下。”只想赶紧走开，免得再被问及一些他答不出来的话，“夫人，那我先把药送进去了。”
“他不在房中。”谷雨出言提醒。
管家诧异，见房中果然无人。只好把药碗端放在桌案上。见谷雨已经走出几步，握了拳头，忍不住还是开口叫住她：“夫人……”
“夫人……”管家赶上去几步。谷雨见他这几步几乎是瞬间移动，眨眼便到了自己面前，这诀音山庄中每一个看似极其普通的人，都不见得是表面上的普通模样。
“夫人能否听我一言？”
“请说。”冷冷清清的声线。
“阁主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我虽摸不透，但或多或少也能懂个五六分。从小到大，他没对谁这么上心过，您是第一人。他生性不羁，不喜束缚，凡事都嘻嘻哈哈像是没个正经，但对您……我看得出，他是真心，没有半点敷衍……感情是双向的，夫人自己定也明白。这几日在书房中，我看得出，他十分不开心，想必是与夫人有关……夫妻之间，应该多互相关心才是。”
谷雨明白了，这应是暗暗指责她太过冷淡。释玖逢的病情看样子并不是普通风寒，而她却并没多留心。倘若角色颠倒，病的是她，他兴许是守在身边不肯抽身。这样想来，心头不由浮现愧色。
“多谢，我记住了。”
“不敢不敢，是我多嘴了。哎……”管家叹气，慢慢走了回去。
那声似无奈似惋惜的长叹绕梁不绝，静静地响在谷雨耳边。她身边的人都知道释玖逢的好，他对她那样好，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总是有种感觉，他似乎在守护她，似乎想要终其一生来守护她。
爱过神明的人会知道那种感觉，在漆黑的永夜中点燃一根香烛，点燃一盘檀香，跪在蒲草上喃喃诵经。长久而安静的等待，岁月不知年轮，唯有尘埃相伴相随。只是，这样，是会累的吧……
脚下的步子，变乱了。
假山重重叠叠，不逊色于天地间的峰峦。谷雨在每个分叉路口都会选择灯光更暗，更僻静的路径。诀音上庄很大，除了主寝楼周围还有竹林那一带，她没有四处走过。
如今才发现，她总会遇到岔路口，前方总还有未走完的路。越到后面，就越发的幽暗了。仅有稀疏的朦胧月光，微弱如同萤火。
不知何时绕到了一个院子前，一侧院门洞开。两旁的树枝相互掩映，伸到了墙内。
院内一双人影。青衫男子侧脸温润，静立如云端上睥睨芸芸众生的仙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从他身后缓缓环住了他的腰，靠在了他清瘦的背脊上。月，在上空。月光，清泠冰凉，丧失了温度。
他们，真的很登对。谷雨却不知手上的枯枝，怎么就那样刺了过去，想毁灭眼中所见。大概，是疯了。
释玖逢正全心去扳开禁锢在腰上的那双手，荆忆霜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紧圈着不放。待到察觉身侧突如其来的厉风时，他转头看到谷雨。漆黑的瞳中瞬息万变。
“谷雨……”他叫她，铮铮玉碎般的声音。
而她，脑中却只有奔涌而来的暴戾和血腥。仿佛一刹之间，回到了七年前的那晚，手中的剑影吸去了他的灵魂。如今只有简单一根枯枝，她亦停不下来。剑端划破空气，直抵心腑。
释玖逢后肘一推，荆忆霜被力道甩出去。释玖逢腰间束缚解除，但枝桠已经划到衣襟，他浑身向后连连退滑。谷雨紧逼不让。眼睛里空洞，什么也没有，她看不清眼前的人。
释玖逢心知她性情起了变化，开始凝神叫唤她的名字，诀音之术稳住她的心神。谷雨却察觉到他意图般，突然扔掉枯枝，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不知道为什么那颗心脏，会在刚才那刻疼得犹如死去。每一滴流淌的血，都在体内叫嚣着撕裂和吞噬。
释玖逢见她停止了动作，一步一步走近。她脸上不加掩饰的恨意和痛苦深刻而明显，他扯出一丝苦笑，笑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小谷雨，你看，你这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带着温润春风的声音，如魔入境，诀音之术即将渗入人心。
白衣雪影，在月下似要羽化。谷雨突然诡异一笑，松开捂耳的双手重新拾起树枝。释玖逢也为这突变诧异，以为她又将冒然刺过来，却见那掌心的枝桠一顿，竟是往她自己腹部插过去……
再也顾及不了什么，他什么也都抛下，扬身阻止，浑身都扑过去。心口，却猛然一痛，一凉。她在他怀中，依偎，手中锋利的枝桠已经贯穿了他的身体，无力回寰。
他蓦然明白了她小小的把戏。先刺自己，引他上钩，趁着机会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能让武功绝世的他落败。
血从心口淌出，把青衫染成红袍。他瘫倒在地上，毫无力气，头埋在她的颈窝中，喃喃地笑，“小谷雨，你知道就算我明白你要伤害自己只是故意，也没有办法对你置之不理，你骨子里明白的对不对，我爱你至深，到这个地步……”
“你爱她？”她麻木地问他。眼中悬着一滴泪，迟迟不落。这么冷，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异乡的街头，天地永寂，冰冻三尺。
释玖逢笑中染上了苍凉，“我爱的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爱她，她却站在云荒万里之外，怎么看不明白。”
那滴泪，终于滑下，凝寒如雪。白缕上尽是他的血，在她的衣裳上似要开满妖娆渗骨的花，开在她孤苦伶仃一世飘零的余生上。
“时至今日此时，我才明白我的弱小，也有救不了的人。谷雨，我终究救不了你……”他艰难地抬头看她，“我并不强大，也有守护不了的东西。你，你回弄云山吧。我袖中有块诀音令，拿着它，诀音山庄的人不敢为难你。抱歉，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抱歉，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他多想陪她走下去，直至暮年，静坐庭前笑谈浮生流年。百年一眼，相携而过，把世间姹紫嫣红全都看遍。
谷雨僵硬地感觉到有什么气息，断了。手中，诀音令冰冷，冻伤指尖，竟比心还冷。眼前弥漫的血腥开始褪去，脑中腾涌的血液开始平静，却有更深的绝望袭来，把她推进黑寂的深渊。
荆忆霜疯了一般地哭嚎，“荆谷雨，你这个魔鬼，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她扑过来厮打她，“你真狠心……我忘了，你本就没有心……”
哭转变为嗤笑，“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个真心对你的人，已经没有了，你活该，你活该……”荆忆霜瘫倒在地上，喃喃道：“还记得那晚我找你喝酒吗？你承认你利用他，承认嫁给他是因为那张跟江月潋一模一样的脸，承认你对他无心无情。或许这些，他本是心中清楚的，但由你亲口说出来，才伤人……呵呵，那晚他就在竹丛后……”
荆忆霜似哭似笑的话，碎成千万把刀，直插进谷雨的身体。不然，她怎么还会觉得疼？
“我染上风寒，派人去叫他来。他却说，明日送我回荆府调养。我见你在院外，便伸手抱住他……荆谷雨，你从不信任他，不珍惜他，也不爱他……”
谷雨慢慢低头，怀中的人面容平静如水，仿若长眠。她把他抱得更紧些，沉静苍白的容颜在月光下泛起湿润，灵魂睡去，吻向他的唇，“我似乎，也死了。下地狱，去爱你，好不好？”
荆忆霜用手捂住嘴，哽咽出声。愈发悲痛欲绝，踉跄站起身来，不再去看身后的人。
瑁南仙君大口大口的咬着白萝卜，一边叹着气，又口齿含糊不清的感概：“要不是我偶过凡间发现了，哼哼，就真没救了！”
储良对这位大仙有些刮目相看了，连忙问：“你救了释玖逢？”
“好在玉的原形在那丫头身上，能够让我重聚他们的魂魄。当初碎玉落到人间，玉魄也一分为二，化成了江月潋和释玖逢，其实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后来我把两具肉身带回天宫，也花了不少功夫……”
瑁南仙君一把抢过花墨白手中的酒碗，喝了两口。忽然撑着脑袋，略有惆怅的望天。“我思来想去，过去这几千年中可有做过什么不着调的事，得罪过荆谷雨那丫头的前生，或是前前生。不然怎会糟了这番报应，江月潋和释玖逢全栽她手里了。那可是我费尽心思才凝成的玉啊，被她毁了，最后连渣也不剩全拐走了……”
花墨白配合地点头沉思，“兴许你早年间杀戮过多，诸多神明都静静看着，记在了心上。纷纷琢磨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也在云霄上挖个坑，让你跳一次，这样心头才舒畅了。”
“在理，在理……”瑁南仙君也跟着沉思起来。“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
储良咬着萝卜已经味同嚼蜡，讪讪地问：“玉痊愈后回人间找谷雨了？”
瑁南仙君点头。
储良：“这期间花了多长时间？”
“不久，就三天。不过……”瑁南仙君狡诈的笑起来，“天上三天，地上三年。这三年，丫头只怕过得不如人意啊。谁叫她伤人那么厉害，总得让她吃点苦头，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储良忽觉头顶群鸦呼啸而过，落下了片片漆黑的乌鸦毛。
花墨白不动声色地把原先的酒碗推开，悠悠道：“一个凡人，一个乃非凡人。时光不休不止，只怕今后这一生相守，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储良也想到了，“玉魄重新复合，拥有了完整的仙体，他本就不是凡人。往后谷雨会慢慢变老，会死，但是玉却不会了……”说到后面，怅生黯然。
瑁南仙君一听这事，更是怒火烧心，“有什么是那小子没想到的！他下凡前央求着我把他一身仙气给去了，连仙骨自己都给剔了！现在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说什么不求天长地久，这一世就足够……”
储良这下明白了，什么叫做“被拐走了连渣都不剩”果然是去得一干二净啊。那位玉兄当真是好气魄。真想找个机会溜回那个时空看看，见识一下英雄的风采。
“你就这么从了？由他去做个凡人，自个儿在人间逍遥快活了，把你丢天上不管不顾的……”花墨白凉飕飕的话颇有醒脑的作用。
“哪能啊！”瑁南仙君打了个饱嗝，桌上的萝卜宴基本被消灭干净了。他撇撇嘴，“我准备以后常下凡去，参和一脚。让他们小两口把我当老子供着……”
储良顿觉那群飞过的乌鸦又调头飞回来了，大仙都是这么道貌岸然？肩膀徒然一重，瑁南仙君扬手搭在了他肩膀上，止不住的夸赞：“小兄弟，你这手艺不错！一桌的白萝卜，一桌的花样，真是好本事啊！要不跟我回天宫，做我家的厨子，待遇定要比你现在的要好，如何？考虑一下……”
储良敷衍的笑，“不用，不用。”
“你做一顿萝卜盛宴，我给你一颗夜明珠！”
储良继续扯着嘴角笑，“真的不用。”
肩上的力道重，逐渐压得他喘不过气。却突然压力全无，一片轻松。只见是花墨白正拎着仙君的领子，把那只手给他挪开了。
“阿良，他喝醉了。刚刚说的话，当不得真。”花墨白尔雅一笑，眸中闪烁，略带了威胁的眸光沁凉。
“呵呵……”储良干笑着，“我没当真啊，我没答应去他府上做厨子，我可是很有骨气的拒绝了的！”关键时刻，誓死要表示衷心，否则连天七海，万里云荒，被这厮扔去哪个角落都有可能……
花墨白满意地点点头，难得仁慈，“早点睡吧，这儿不用收拾了。”
“啊？可是桌子很乱……”
花墨白指了指伏在桌上酒足饭饱后正酣睡的瑁南仙君，如沐春风的笑容，“不是还有他吗？”
想当着他的面，拐走他的人，呵呵……
储良心生寒意，赶紧往自己房中跑。门一关，天塌下来也不干自己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