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逐渐散开,晶莹满月重新悬于万仞山巅。凝了满地的银霜,无心见证一场血雨腥风。
血迹把墨袍浸透,却看不出端倪,直至衣襟的边缘有血,如檐上滴雨。谭夙回头,面向身后困于生死之战的将士。他们一个一个,如陷入深潭沼泽中,躯体疲倦劳累不堪,容不得一丝懈怠。痛,纠缠于肤骨。
他忽然弯了腰,屈膝,铿锵一跪。朝着他们,朝着延城的方向。
混在军队中的听雨楼八千死士,刹那间,红了眼眶。那是他们的主上啊,一直以来就犹如神袛般的存在。听雨楼组建时,老侯爷便说,二十年后会有一个人出来接手,他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命格终将带领他们彻底解除延城的危机。
“听雨楼八千人听命,今夜赴汤蹈火,还延城永世太平。魑魅魍魉,一律,杀无赦。”
史无前例,他跪着下了诛杀令。顷刻点燃了每个人心头的那把火,火焰腾空炸开,成燎原之势锐不可当。“是!”吞吐风云的豪情,化成柄柄剑端的锋利。
谭夙站起,又道:“众将士放心,真正的女娲麟尚在我们手中。”这一剂,人心大振,万妖皆怔。扶榆捧着手中的木盒,频频摇头,嫣然粉状上只有浩淼目光,她不可置信的远远望着他。
心房下三寸处的玉簪,他一直不拔,就留在体内。她下手时本想对准他的心腑,却双臂一颤,下滑三寸。不是一刃致命,生命在时间中流逝,他不作处理,放任不管。
等到千百年后尘埃落定,沧海换了桑田,她独自坐在万丈悬崖上,看着夕阳落下,看着朝阳升起,看着银河星辰圆缺淡月,想起他这幕作茧自缚的行为,恍然间才明白他与她之间,真正活下来的那个,才是万劫不复。
他无法放过她,便放任自己死亡。
钟离泊寒救了延城万户人家,唯独救了不了自己所爱之人,从此只是行于世上的活死人,形如死亡。谭夙,钟离夙,他不过想选一条不同的路,他选择信了她。
把钟离煜手中的女娲麟换成真的,关键时刻不防范的去救人,交换人质……这些,他只是信她。终究,换了一句,一个不留。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成荒漠,憾恨成坟墓,他输得一塌糊涂。
如今转了身,他是钟离夙,肩上有一座城,不再为那一个人。
拔剑相向,直到血流尽,倒下。手中的剑出势狠辣,如同羿射九日。墨色的身影四周凝注着淋漓剑气,揽住天地灵气迭起,多少魂魄在染血的掌下破碎成烟。
谭花被人保护着藏在一角,死死地咬着白唇出血。她以前总是说,哥哥你要早点回来,哥哥你要保护好自己,哥哥我老担心你出什么事……小孩敏感,她总是觉得,她的哥哥是不同的。却不知道,会有一天,看他在无涯的夜色中厮杀,看他走向死亡。
“哥……”
随着谭花那一唤,钟离煜便见那人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额上青筋暴起,血液要冲出身体中冲出来。他脱口而出,“哥……”
腾空接住坠地的人,钟离煜溢满血丝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冰凉如水。他,竟是哭了?自幼在生父凉薄的忽略中长大,因生母的身份而处境尴尬,却养成一副远在尘世之外的淡薄心性。仿佛永远只是恬淡温雅,冷暖自知的笑着。
他如今,却落了泪。
“你叫我什么?”谭夙声音哑而沉,气息孱弱,微至不可察觉。
“哥。”眼泪打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一瞬转凉。
“阿煜,你恨我吗,恨爹吗?”
“我恨我自己。”他道,朦胧瞳中因泪光似开出了绝艳的凌霜花,“我七岁那年,偶然撞见管家向娘道明二十年前的真相,从此娘活在恐慌中,我却活在愧疚中无法自拔,怎么也不敢揭穿。昨晚,我故意把剑指向娘,是为了逼管家自己站出来……我先多想放下我背负的这些……”
延城里,谪仙般的小侯爷从未如此依赖过一个人,他呢喃着那个称呼,似乎就找到了依靠,泣不成声,“哥,为什么我们要活得这么累……爹活在无望的回忆里,娘守着得不到的持念……为什么……”
带着血痕的手,擦不干泪。“阿煜,你要好好活下去……”凑近了耳朵,因无力而颤抖了声线,“爹娘,小花,嫣儿,延城……他们,都需要你……对不起……对不起……”
手垂下,身后红尘事,归于沉寂,从此安睡,唯有伤口经久不愈。
谭花似感应到了,伏倒在泥地上哭得肺腑俱伤,哽咽而无声。听雨楼众人手上的剑更快了,没有人回头去看,眼中浓雾一团,湿意三分,携着月色光辉。
扶榆似乎狠狠一怔,长发因为无簪束起而纷扬在空中,被朔风吹拂得迷乱。她的目光停滞在那人心房下的玉簪下,被盯住般,移不开。
黄衣女子被逼得节节败退时,突然瞥见她的脸,大为震惊,“王,你哭了。”
扶榆麻木的扬手抚上自己的脸,触到满手晶莹,倾城的笑起来,“姐姐,你要是王,那多好。我只是扶榆,多好。”笑容从未如此缓滞,僵硬着撕扯唇角。枯叶蝶,擅长伪装。把自己也骗过了么,在乎么,还会,痛么?
这日的黎明,似过了一个漫长的秋冬才姗姗来迟。破晓时分,朝阳的第一缕光投向大地,无限耀目风华。延城安然的在晨曦中沐浴朝阳,远离悲苦噩运。小河潺潺流水人家绕,石桥上爬满潮湿的青苔。幼童一路吆喝结伴,哼着五音不全的小调,欢声笑语。人间无愁。
北城门开,有人归来。
传说,延城从此安宁,方圆千里再无妖孽作怪。城北荒林,一夜添了无数无字碑。
传说,曾有听雨楼,八千死士苍穹指剑,连同他们的主上,一夜覆灭,皆赴空尘。
传说,女娲麟被鲜血浸染,融进延城的每一寸土地,成了永生永世的庇佑。
人们很快淡忘了,曾有绝颜女子倾国倾城,扶榆为名。
还有谭记面馆中,有个座上总是摆着一杯清茶,半包瓜子,却没有人再动过。偶尔有人向面馆伙计问及他们的小老板,那个脸上总是蓄着无害笑容的男子,他们只是笑着摇摇头。
笙篱斋院,一夜风吹竹。窗前的人,不知已经坐了多久。他流下泪一滴,落在窗柩上,未破碎,映见了万千世界。
时光从不停止,从来没有大动干戈的悲与喜。日子很安静的过下去,人来人往,皆是匆匆。延城有处小丘陵,一年四季芳菲落英,遍地悠悠小草织成一袭青衫。
那里有阳光,有流云,有清风,还有一座墓。青石碑上单刻着一个“夙”字,却无姓氏。沟壑深深,摩挲的痕迹,像是曾被人无数次用手心温柔抚摸,缱绻留恋。
谭花很少再去王伯那里听故事,不再贪玩,不再任性,不再胆小,帮着谭父谭母打点家中面馆。空闲时,总是提着一个酒坛走一段路,来这个静谧安然的地方。靠着石碑,闭眼小憩,或是说说话。她偶尔会遇到另一个提着酒坛来的男子。他脸上笑容温润,仔细看时,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他们闲聊时,不经意间提到女娲麟与延城融为一体,妖魔鬼怪再也进不来。不经意间,提到那个女子。去了何方呢,浮云山巅,黄沙大漠,恣肆汪洋,浩瀚临海……
蹉跎了岁月,却永远不会出现在延城。
这大概就叫,生死不容。
檀香缭绕如轻烟薄雾,旋转,升腾,淡淡弥散在佛堂中。经书一卷,泛黄扉页空空如也,字迹似被缥缈的檀香隐去了。青灯如朦朦佛光,灯下照得见的是浮尘,照不见的是红尘。
度得过的是长河,度不过的不老不死不灭中生生世世不修不饶的煎熬。她等了太久了,等到忘记,亦不知在等什么。原来春秋大梦,不过百转千回痛心疾首的那句,她何为不信他。
指尖千百年过,谁的眼泪成了劫难,随斗转星移消失不见,却百殆成灰。
她满头银丝,发如雪,似举杯饮尽了世间风雪。容颜模糊不清,像笼了一层薄纱,隐藏了自己。转头看见门外的花墨白时,婉约一笑。
“你后悔吗?”花墨白问她。
“何时?”
“花戏开始时。我遇到过很多妖,均想借花戏找回前尘,记起自己遗忘的东西。但是重新记起时,就像有人砍了你的左手,等你康复麻木之后,又挥刀砍掉右手。这种痛,有些残忍。”
“那他们后悔吗?”
“没有。他们有些寂灭了,永恒的消失。有些,尚且还活着,有找到归途的,有继续流离的。我就也来问问你了。”
“不悔。”
花墨白淡淡笑开,起身,离开。“扶榆,若以后再忘了,便忘了吧。”
翌日。离开庵堂时还是清晨,储良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眯着眼睛穿戴整齐。端着三炷香在佛像前,举过头顶,拜了三拜。佛像眉目慈悲,恒久的微笑雍容。
花墨白坐在庭院唯有的那棵树下,头顶的还有寂寥星辰,和一弯淡月。再过一两个时辰,东方的云海后,就会冉冉升起朝阳。
两人出锁尘庵,沿着山路下山。
“刚刚趁机上香,嗯,是给自己祈福?”花墨白削薄的唇间噙笑,有风拂脸过。
“给你祈福呀,让我佛慈悲,保佑你千年祸害万年不朽!”储良嚷嚷着反驳。
“阿良,你是祈祷她忘记呢,还是永远不忘呢?”
储良愣,这人神通广大,又知道了么?颇为不满道:“你一定是偷听了。”
“我在院里树下,你在堂内。不远,但是我还没有那个嗜好偷听。”花墨白点点他的脑袋,世间少有的通透心呐,真是单纯得可爱。那三炷香,不是为了扶榆,还会是谁?
储良哼了一声,加快脚下的速度,“我们刚刚好像是不辞而别吧,这样会不会不好?”
花墨白长指抚着下巴,“我们来时,不也没有跟她打招呼就自己来了嘛。所有无妨。”
储良哦,抬头看天,染红的云很漂亮,“太阳快出来了喔……”
“是啊,看样子今天还是很热。要不我们再避避暑去?”花墨白好心提议。
“算了。”储良摆手,“谁知道你又打什么算盘算计我,我要赶紧回家睡觉。这么一大早的,哎……”
江南小苑里很安静,风声和虫鸣。青藤架下的石凳上落了几片叶,色泽不匀,青葱的绿,还夹杂着零星的棕色和红色,像细小的调色盘,却出奇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