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飞花过,山麓树深处静无人烟。满月挂在稀疏破碎的云团上,冷清光辉,缥缈悠长如古寺里荡起的梵钟。
满山遍野突然凑响空旷的哀嚎,似是厉鬼森寒的嘶喊。军队骑兵纷纷下马,谨慎的一一扫视四下环境。钟离煜和谭夙两人,却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前方百米出的树丫上。那里,三个女子身上没有被任何绳索捆绑,却悬在离离枝桠上双目紧闭,胸口看不出有细微的起伏,如同死去。
谭夙指尖一动,细石如线弹出,却在快接近树身时似遇到无形屏障般,猝然滚落。谁也没有看到他的动作。
接着巍峨的半个山头上,出现无数双幽绿空凉的眼睛,一闪一落,一隐一现。一道黄影突然从嶙峋山崖上一跃而下,女子身披夜色,立定在跟前,笑得迷离如霜。
“小侯爷,很准时呐!”女子直勾勾地盯着钟离煜,亦问得直接,“女娲麟带来了吗?”睥睨一眼身后生死不定的那三人,笑道:“否则的话,延城的两大美人就毁于一旦了。还有,那谭家小妹,也是可人得紧啊……”
“她们现在如何了?”
“放心,我不过是施了一点小法术。她们睡着了而已,毫发无损喔,但是后面怎么样,我可就不保证了。”
钟离煜进笙篱斋之前就从未想过要从那里拿着女娲麟出来,他只是借兵,能做的也仅限于此。千钧一发,但尚未到穷途,不过便是赌一把。眸内,天边的月辉映入,一池深秋的寒波。
“阁下选这三人的理由,颇为费解,还望指点迷津。”
“钟离嫣是君侯府的大小姐,小侯爷你最疼爱的妹妹,分量够重吧。扶榆是延城所有男人都钦慕已久的女人,我赌你舍不得,一定来出手相救。”
“还有一个?”
黄衣女子看向一直无话的谭夙,隔着深深浅浅的夜色,两端相望。“至于谭家小妹……我就是觉得这个游戏好玩,还想要更好玩一点,于是把她也顺带给弄来了。”鬼话连篇。
现下,已经快到子时。约定的本是亥时,但一行人于深夜在古林中穿梭,艰难险阻,又加上黄衣女的故意拖延,午夜子时很快就要到了。子时时分,今昨两日交替之际,盛行阴风冥气。利于妖,而损于人。
“好了,我也不啰嗦了。女娲麟,交出来!”黄衣女抓住好时机。
“先让她们醒过来再说。”钟离煜道。
“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这几千人马里面虽然不乏擅长去妖除魔的法师,但是方圆几百里内,妖族数不胜数,你们打不过来的。人力总会竭尽,到时落得暴尸荒郊野岭的下场,延城里的家人可是会伤心的……”
挂在树枝上的三人落地,猝然间转醒。谭花看到自家兄长时,眼泪便夺眶而出。钟离嫣大声叫唤着,朝哥哥呼救。
扶榆是最后睁开眼睛的那人,她长而秀的睫,微然颤抖,似有万分沉重,缓缓抬起。仿佛做了一场沉浮大梦,此刻醒来,人世已几度凉秋。她没有去看任何人。
“满意了吧!现在人可是都给你们唤醒了。小侯爷,一片女娲麟换三人,怎么说,也是你赚了。”黄衣女子一招手,层层魅影落地成人形,各种精怪现身眼前,大多面目狰狞者。
钟离煜从容笑着从袖中抽出一个精致小盒,道:“放人。”
“把它打开!”黄衣道,目光紧盯着木盒,急切而贪婪。一旦女娲麟到手,延城再无此物的灵气庇护,占领城池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钟离煜依言打开,那是一片鱼鳞状的物体,表层镀着金色的光。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永远都是真假难辨。那些幽幽的绿眼睛,已经蓄势待发。
黄衣女子将信将疑地道:“劳烦小侯爷亲自送过来!”
同行的将士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剑,万分警惕。今夜隐形人一般的谭夙,却握住了钟离煜欲向前的手腕,道出一字,“慢。”
“你过来拿。”谭夙朝黄衣女道,话中忽现的凌厉不知从何而来。他身着墨衣若无头顶月光,便要融进无尽无涯的漆黑中。
黄衣女子晃神,面目一寒。“不如这样,我们都让一步。扶榆,钟离嫣,谭花,让这三人中的其中一人过去拿。如何?”
钟离煜与谭夙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头。
“你们选谁?”这场游戏,变得愈发有趣了,黄衣女灿烂地笑。扶榆,你好好看着,好好听着,他们待你的好中到底有几许真情……
“扶榆。”两人异口同声。钟离嫣焦躁,谭花胆小,唯有扶榆稳重处变不惊。
“你们确定了?”
“确定。”
“好,就由扶榆过去拿。”黄衣女子一锤定音,转头指着扶榆,“放了她。”
这个结果,惊起几重波澜?钟离嫣的眸中黯淡无光,分不清是愕然,还是震惊。谭花脸上的泪痕又加深,依旧满心信任的看着谭夙。扶榆身上的束缚被解除,走出第一步时,竟是一个踉跄。
黄衣女子看着她的狼狈,笑声婉转如歌谣,“扶榆,不至于激动到这个地步吧。要把女娲麟拿过来喔,不然还有两人就会香消玉殒了。”
密如丛林荒草的精怪开始从两边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小径。扶榆稳住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如同跋涉千里之行。树影婆娑,路的尽头,有人站在月光下等她。
四野阒静如孤冢,风声,蝉鸣。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那个倾城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上系着延城的安危存亡,系着今晚几千人的性命。流苏纱裙百褶衣,芙蓉发髻扶柳眉,昔日一阕,盛名全城,如今红颜站定跟前,还是玉人无双。
扶榆在距钟离煜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问道:“小侯爷想好了?”
“想好了。”
听到这个答案,扶榆缓缓伸出手,五指如葱,长袖顺着皓腕滑下露出光洁凝白的小臂。钟离煜把手中的木盒交到那双手上,没有犹豫。
“值得吗?”扶榆问。
钟离煜反问她:“你说呢。”扶榆无话,握在盒壁上的遽然发紧,微蹙眉心,神色倏尔怆白。
“去吧,你们三人都要安全回来。”
扶榆点头,转身,按照原路往回走,手上的盒中装着亦真亦假的女娲麟。
天幕上的尘云如同紊乱的鱼群碰撞,拥挤重叠在深海。渐渐把圆月掩去一角,一部分,一半,直至完全湮没。天地间不见月茫,霎时陷入深邃的晦暗。
足履忽顿,扶榆蓦然旋转回身,脚尖掠过泥地朝着谭夙扑去,直探他的袖中。纤纤五指间突显锋利刀刃,肃杀。戾气冲散三千长发,纷扬如墨绸,谭夙腰身惊险的往后一弯,双膝一曲,劈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衣襟无可避免的被划开一道口,一片黑色衣料飘荡在风里。
谭夙冷冷一笑,水底浮冰,一眼枯槁。
犹如惊雷乍现,惊愕了人的瞳。两道身影已经在半空的树枝上凛冽交手,钟离煜趁着这一惊愕的一刹那,作了一个必杀的手势,如一泻千里的激流冲向钟离嫣和谭花的方向。
混乱猝起,刀光剑影和鬼魅狂肆的咆哮起伏,涤荡在空中,深林演化成一片人间炼狱。人成尸骨断了性命,妖成散沙灰飞烟灭,厮杀蔓延如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钟离煜越逼越近,眼看就要到跟前,黄女衣慌忙的提起钟离嫣的衣襟,一把把拽起,森长五指抵在她咽喉处。入一寸,便致命。
“哥……”钟离嫣吓得瑟缩,脱口而出。颈上血痕三道,殷红刺目。
钟离煜眉心一痛,手上被咬出两个尖锐的洞,淋漓鲜血瞬间染红无尘白衫。
“都住手!”声音似飘自天际,却寒如地狱。谭夙长指钳制在扶榆的咽喉上,他瞳中是全数的黑暗,不见黎明不见星辰。邪魅了嗓音,一抹凉笑,“这个结果是不是很意外,蝶王。”
人和妖,都停了手。疯狂的杀戮声戛然而止。宛若来自冥府的男子和倾国倾城的女子,惨白如死灰。
“你们的蝶王,换两个人,不亏是不是?”浓雾迤逦,他带着笑意的尾音是陌上凉霜。阑星楼里,樽前醉时,呢喃笑语已是磬钟遥音。不过短短几日,流光无痕逝去,物是人非无限悲怆。“扶榆,小侯爷给你的女娲麟,是真的。你为何不信?”
“呵,假的。真的在你身上,不然我怎会出手去抢。”她慌乱着强调,“钟离煜身上怎么可能会有真的女娲麟,你们说谎!”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当日你我一起被钟离嫣绑去柴房,钟离泊寒出现时,他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冰冷,唯独在你那里起了波澜。妖比人,更懂人心。那日用膳时,丫鬟无意间的提及二十年胎死腹中的婴儿,我便开始有了这个猜测。果然——钟离夙,这样叫你对么?”
谁不震惊?被揭开的秘密接踵而至。扶榆斜睨制住自己的那只手,“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从一开始怀疑,七个少女失踪时,更加肯定。”
扶榆大笑,沁凉入骨入髓,幽幽缱绻叹息,“原来一开始我就输了啊。”叹息后,又是笑,道:“那现在,换人吧。”
钟离嫣和谭花被黄衣女子押到前方,“我数一二三,同时放手。”
“好。”谭夙道。
“一……二……三……”
钟离嫣在左边,谭花在右边,后背涌现一道力把两人向前推的同时,分别往左右两个方向分外。谭夙惊愕,一瞬只能护住一个,脑中闪过万千念头。他一顿,只是这一顿,扶榆已挣脱他的困缚,发髻上如流水泻下,束发的梅心翠玉簪如精钢利刃已没入谭夙体内,直插在心房下三寸之处。
他看着那双往昔与他持棋对弈,拨琴弄弦的柔荑,沾上了由自己体内慢慢流出的血。风过,万物凉。
“哥……”谭花哑了声,撕心裂肺。
扶榆趁势把手探进怀,一个沉木小盒滑到手中,与方才钟离煜的那个一模一样。她脸上的笑,空洞残忍,冰颜似覆上了薄雪,与温暖绝缘。“这个,才是真的。”
“扶榆,你为何不信我?”谭夙嘴角渗血,浑身似坠入苍莽冰原。望着她,遥远如光年之远。这话,他今晚之内,问了两遍。
黄衣女子面色一喜,大笑道:“女娲麟到手,不必再客气了!一个不留!”
谭夙却如雕塑不动,他在等她的回答。直到那张清丽绝世的脸上,勾起笑,一道微扬的声音,“一个不留!”
他等到了,她最后的答案。万物都飞逝,在这夜绝望的风声里。月色虚空,如同断鸿声里的白鹭,掠过辽阔江面,便消失不见。就如他与她之间,不过是一月相识,不过错把须臾,当成了不朽。
“你哪里输了。是我输了,扶榆,是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