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鱼王16岁。
清晨,夏日的阳光在夜露的牵制下凉爽地洒在这片欢快涌动的水面上。一群汉子,在齐腰深的庙后塘里,光着脊梁,和着号子,奋力拉着一张十二丈长的大网。大网渐渐收拢,一条条擀面杖长的鱼开始在网里慌乱地跳跃,大樟树下的女人、孩子也乐翻了天——明天的端午节又可以大饱口福了。忽然,村那头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旋即,余家湾没入一片火海。有人喊:“鬼子进村了……”
深夜,微风吹拂,弦月当空。大樟树下,看着刚从鬼子魔爪里逃出来的娘——娘头发零乱,满脸伤痕,衣服被撕扯成一片片。鱼王说:“娘,俺投军去,杀狗日的鬼子!”
赶走了鬼子,鱼王就要回家,他想娘(他不知道娘送走他的那天晚上就吊死在了大樟树下)。师长说:“余德旺,仗没打完,别回家,跟俺干大事!”鱼王说:“怪事!俺当兵是打鬼子的,要俺动咱中国人一根毫毛,没门!”
回家后不久,那师长又找到鱼王,说:“余德旺,跟我到台湾,享福!”鱼王说:“屁福!俺打鬼子,为的就是能在生养俺的土地上过安稳日子。往那地方跑,邪门!”
鱼王打鬼子时下身受过伤,有人劝他找个女人做伴。他不干。
一个人的鱼王,闲时就跳进庙后塘里,摸鱼。鱼王摸鱼,一个字——神。每次,大樟树下都会站着一群女人,看鱼王跳下水。不一会儿,不知会是哪个女人,就会有一条蹦跳的鱼贴着她的胸膛钻进怀里——鱼王不仅水性好,眼线也十分准。就在女人们嬉闹着“鱼王喝你奶”的时候,水面浮出一个人,手里抓着鱼,嘴里衔着鱼,下巴磕着鱼,腋下还夹着鱼……不待你数清多少鱼,“嗖!嗖!嗖!”一条条鱼就跃到女人的头上、胸上、屁股上。又有女人喊:“俺没得,俺还没得!”鱼王就一抬脚,于是又一条鱼跃过来。还有人喊,鱼王再一抬脚……然后,鱼王就上了岸,刚要跑,就有女人又追上来,蹲下,抱紧他,就要掰他的腿。鱼王“嘿嘿”笑,腿一松,一条,或两条鱼,从胯裆里蹦出来。
鱼王摸鱼有规矩:不足一拃长的不要,肚里有卵的,放生。他说:“不能吃了上顿不顾下顿。”可是到了1960年春,余家湾粮食吃完了,吃野菜;野菜没了,吃树皮、草根,但很快这些东西也吃不上了。这时的庙后塘,因围塘种粮,水面小了,水不太清了,鱼也少了许多,鱼王只得整天潜在水里摸啊摸。看着大樟树下一张张菜青色的脸、一双双饥饿的眼,风都能吹倒的女人和孩子,鱼王捧有鱼苗儿和大肚雌鱼的手是颤抖的,眼眶也溢满了泪。
过上了真正安稳日子后,鱼王常常一个人站在大樟树下,看树,看水,看水里三三两两呆滞的鱼。看得入神,入迷——他只能看,再也不能跳下去了。更糟糕的是,造纸厂建成后不久,就连这看也渐渐成了遭罪的事——乌黑发臭的水能让人窒息。
这天,鱼王拄着拐杖又来到大樟树下。村长带着几个人来了,绕着大樟树指指点点。鱼王一打听,村长要卖掉大樟树!鱼王跑回家,拿来大板斧,背靠大樟树,抡起板斧,说:“谁敢动俺一片树叶,俺就砍下谁的狗头!”鱼王的眼睛都红了,骂,“老子杀过无数鬼子,没杀过中国人,今天你们这帮人,跟鬼子一个样,不让人过安稳日子!该杀了!”
“我就知道你这老‘五包’一根筋!你知道卖了这棵树能买多少鱼?”村长冷冷地说,“罢了,看你老鱼王份上,不卖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鱼王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大樟树。倒地的大樟树如一道山梁。树根被手指粗的尼龙绳一匝一匝紧紧地缠着,旁边散落一地的根屑,如森森白骨。大多数枝丫都被锯下,杂乱地躺在一旁;几根主枝孤零零地连着树干,浓浓的汁液还在一滴滴往外渗,活像鱼王浑浊的老泪。
鱼王在树上坐了一天,也流了一天的泪。村长和买树的人也在村头等了一天,不敢靠近。傍晚,鱼王说:“你们过来,俺不怪你们了。俺求你们:一,这树比俺爷的岁数都大,是俺余家湾的招牌,你们尽快运到城里去,一定要栽活,要好生照料;二,俺死后,求村长把俺埋这树坑里。”
月夜,村长带人来拉树。到了近前,就见大樟树一个翘起的枝干上,吊着一个人,是鱼王!村长摇摇头,叹口气,摸了摸,早已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