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腊月二十,天寒地冻。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水塘的冰面上滑冰,小松跑来说:“小欢家杀牛了,快去看啊。”
我们一口气跑到小欢家院门前。院子里,夕阳瑟瑟地披在几只悠悠觅食的鸡身上,静悄悄的。小欢妈坐在堂屋门槛上,面向外,眼睛红红的,还擦着眼泪。这里,实在没有半点儿杀猪宰羊的气氛。
我们正责怪小松撒谎,小欢却从屋里急忙跑出来,脸上挂着无法掩盖的笑。我一把拉过他,悄悄说:“你家,是不是要杀牛?”小欢仰了仰头,更笑了:“是啊,正在杀呢。”小欢许是平时不受我们待见现在想讨好我们吧,主动要带我们进去看。
我们刚要随小欢跨进门,却见小欢妈抬头狠瞪小欢一眼,又很不友好地看了看我们。我们赶紧止住步。小欢站在屋里,做着鬼脸,招着手,催我们快进去。我们终于跨了进去。
小欢家的屋角,静静地躺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眼睛已蒙了一块黑布。杀猪匠老武和他的徒弟蹲在牛头前,徒弟努力把牛头往后掰着,老武的尖刀正插在牛的喉管里。气氛很特殊,平时咋咋呼呼、力大无穷的老武竟然闷不作声,手上也仿佛一点劲都没有。那头牛也奇怪,一动不动,任凭老武的刀抽出插进。牛血也很少,只有几滴黑红而浓稠的液体顺着尖刀艰难地滑下来。我不由得有些恐惧,再看其他小伙伴,一个个也睁大着恐惧的眼。
老武终于抽出了刀,站起来,对着墙角——我这才发现小欢爹正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埋着头,双手插在挂满稻草的头发里不断地抠着,仿佛那头皮是他家的庄稼地,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似的,说:“哎!别舍不得了,血都静了。”
三大妈来了,她一进门眼睛就红了,蹲到小欢妈身边,低低地说:“他婶,别难过,牛实在是撑不住了,太老了,这死天也太冷了。”
小欢妈“哇”一声哭起来:“三嫂子啊,这年一过,春一开,我拿什么来犁田耙地啊!一家老小,拿什么填肚子啊!”小欢妈用头撞着门,双手捶着胸口,“老天啊,你瞎了眼,你怎么不死我非要死我的牛啊……”
“他婶,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有的。”三大妈抱着小欢妈说,“我这就去,让家家户户都来割点牛肉,等开春了,大家的牛都帮衬帮衬你。”
小欢妈一听,伏到地上就给三大妈磕头。我们却会心地笑了——今晚有牛肉吃啦。
三大妈出去不久,女人们就陆续地来了。她们首先蹲到小欢妈身旁,陪着小欢妈抹一阵眼泪,再一番轻声安慰,然后接过老武递上的牛肉,眼睛红红地走了。
小伙伴们越来越少,他们都是跟着拿了牛肉的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家的。我母亲还没有来,我焦急万分,不断向门外张望。突然,我意识到母亲是不会来了,因为她和小欢妈前不久才吵过架,而且还相互厮打得厉害,至今两个人见了面还不说话。我正失望的时候,三大妈叫过我,说:“回去,叫你妈快来。”我撒腿就往家跑去。
母亲和父亲坐在家里,我生气地说:“三大妈叫你快去,牛肉就要被人家分光了!”母亲瞪我一眼,不说话。
“哎,别气了。去吧,谁没个难呢。”父亲对母亲说,“有了难,大家都帮衬一点,就挺过来了。”
“我不是因为她,我担心的是我家的牛,也太老了,秋种时就干不动了。”母亲叹口气说,“要是开春再帮她家,我怕我家的牛吃不消……”
“吃不消就少帮点,但总要帮的。”父亲说,“你现在不去拿牛肉,不就是不愿帮吗?”
母亲长长地叹口气,起身向小欢家走去。
母亲一跨进小欢家院门,小欢妈就迎上来,抱着她,叫一声“好妹子”,又哭了起来……
此后三年,小欢家犁田耙地的事都是由村里的牛代劳的,直到他家新买的牛犊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