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赶着鹅群来到四里外鹅市的时候,太阳才露出半截脸。
太阳老高了,鹅贩子还没有来。母亲对另一个卖鹅的妇人说:“今天的鹅这么多,价格怕是……”
“谁不说呢,可到了该卖的时候了。再说,”妇人接过话,又指着身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说,“我这孩子天天放鹅,身上都被稻叶划得没一块好皮了。”
母亲看看那孩子又摸着我光光的后背说:“我这孩子也一样,每天晚上洗澡一碰到热水,就要命疼……”
天越来越热,似乎划一根火柴就能将空气点燃。“冰棍,冰棍,香蕉冰棍,五分钱一棍……”的叫卖声从一辆自行车上嘹亮地传来。我蹲在地上,佯装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目光却紧紧地跟着自行车跑。母亲问:“渴不渴?”
我点头。
“那我到人家给你要一碗水来吧。”
我刚一点头就赶紧摇头:“不,等一会喝。”说完,我的脸红了,母亲也笑了——我知道母亲想用水灌饱我,母亲知道我心里想的是冰棍。
终于,随着“突突突”一股黑烟,一辆三轮车停了下来。我腾地跳起来,母亲赶紧站起身,鹅市随即兴奋了起来。众人围上跳下车的鹅贩子:“今天什么价?一块多(一斤)了吧?”
“九毛二。”白胖的鹅贩子抹一把额头的汗说,“最高价!”
众人来不及失望,就要鹅贩子去看自己家的鹅。
鹅贩子走进一家鹅群,抓起一只鹅,捏捏嗉子摸摸毛,丢下,报一个价,不待卖主说话,就走向另一家。
到我家鹅群了,“一撮黑”立即昂首挺胸迎上去——“一撮黑”是我的骄傲,打架从来没有哪家的鹅是它的对手。可“一撮黑”这次失算了,它刚摆开战斗的姿势,鹅贩子就飞起一脚踢上它的屁股,它“呕”一声,跑向一边,瘪了。我跳过去就要骂鹅贩子,却见母亲瞪着我。鹅贩子抓起一只鹅,粗鲁地捏着嗉子。我大叫:“你捏轻点!”他仿佛没听见,又将手指插进鹅的羽毛里。我又大叫:“摸什么摸?一根毛芽子都没有!”话音刚落,“啪”,我的后背狠狠地挨了母亲一巴掌。我退到一边,也瘪了。
“九毛。”鹅贩子面无表情地说。
“九毛?上一集还一块呢。”母亲仿佛很生气,“九毛我不卖!”
“随便你。”鹅贩子一边向另一家走去,一边冷冷地说。
见三轮车就要装满了,我说:“妈,要是卖不掉,回家后每只鹅至少要瘦七八两呢。”
母亲叹口气,走到鹅贩子面前,说:“师傅,九毛就九毛吧。”
“八毛八了!”鹅贩子头也不抬。
母亲刚拉下脸,却突然又咬咬牙:“八毛八就八毛八,也不在乎那几块钱。”
可是,鹅贩子刚要称我家的鹅,三轮车司机却嚷道:“天太热,车子再装就要爆胎了。”鹅贩子一听,扭头就走,根本不顾母亲在后面喊他。
知了的叫声越来越惨烈,“冰棍,冰棍,香蕉冰棍……”的叫声又传来了。我没有抬头看,只舔了舔干黏的嘴唇,说:“妈,给我要碗水来喝吧。”母亲没说话,走进鹅群。“一撮黑”迎上来,它或许是想向母亲诉说刚才被踢的委屈吧。母亲却一把抓起它,向三轮车走去。
“师傅,你就把我这一只鹅收了吧。”母亲说。
鹅贩子正在车上忙活,仿佛根本没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
“师傅,要不你就别称了。你看着给,三块钱、两块钱,随便给。”母亲是在哀求。
“妈,不卖了,‘一撮黑’至少八斤呢!”我紧紧抱着“一撮黑”,“呜呜”地哭了。
“老朱,你还是不是人?”三轮车司机一把拉过我到鹅贩子面前,“你看这孩子,放鹅放得一身都是稻叶划的血痕子。这热死人的天,你总得让孩子吃一支冰棍吧!”
鹅贩子说:“说车子不能装的是你……”
“你把这只鹅收下,车胎压爆了不要你赔。”三轮车司机坚决地说。
鹅贩子这才看了看眼圈已经红了的母亲,又看了看抽泣着的我,跳下车,对母亲说:“大姐,收你的鹅行,但有一个条件。”
母亲吃惊地说:“条件?你说……”
“我收下你的鹅,你得给孩子买几支冰棍,再给他买一件衬衫。你看这背上,太阳这么毒,孩子怎么受?”鹅贩子摸着我的后背说,“你要同意,我就出最高价,九毛二,全收了……”
那天,母亲没有失信于鹅贩子:她让我一口气吃了五根冰棍,除了给我买了一件衬衫外,还给我买了一条短裤,海蓝色的,一双塑料拖鞋,绛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