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季安亲自给曲环写信,这是令空空儿罢手的意思。
许州与魏州相去三百里,快马一日难到,所以刘昌裔收到的信必定不是驿报,而是鸽信。那么,是她发出的这封信。
空空儿日夜兼程赶回魏州。
但是,找到她的地方竟然是使牙,而且她穿着吏服!
空空儿努力理解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聂隐娘却坦然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如同看一个仅仅是她认识的人而已。
田季安诸事不顺,看到两人如此,却突然发现了有趣的事。他每天都让两人跟随自己左右。
虽然煎熬,但日子平静无事,两下都可忍耐。
但没过两天,锦护卫来禀报,他找到了崔玉夫的藏身之处。
田季安没有回避聂隐娘和空空儿,反而带着他们一起直奔城外窑场。
他们到达之时,窑场已经被打砸得一片狼藉,崔玉夫被打得鼻青脸肿,由几个牙役押着站在窑门口。
田季安好奇地在窑场转悠了一遍,问锦护卫:“找到了吗?”
聂隐娘和空空儿心知肚明,他在找跟那面镜子。
锦护卫对聂隐娘和空空儿有所顾忌,不知该如何回答。
田季安一笑:“如今他们也是使牙的人,锦护卫不必介意。”
锦护卫想了想说:“上次的镜范已经毁了,他一定是在这里重新烧制镜范呢,可是……已经仔细搜查过了,这里没有……”
田季安一听,狞笑着看着崔玉夫:“说,你藏在哪里了?如果不想再去刑房,你最好乖乖交出来!”
崔玉夫镇静地回答:“你们以为烧制镜范是儿戏一样容易的事吗?我以前没烧制过,在这里只不过是自己摸索……若那么容易就好了……”
田季安等人对他的话有几分相信,加上周围都搜查过了,确实没找到要找的镜范,便不想再追究。田季安看着聂隐娘:“侍从吏,你觉得他该如何处置?”
聂隐娘看了看崔玉夫,道:“他只是执着于技艺,从无害人之心,更不懂使君担心的那些军政大事,所以,只要将他带回魏州,限制他做这些事就好了。”
田季安古怪地笑起来:“是啊,他是魏博的纯良百姓,要是没人挑唆,绝不会想做可怕的事……可是,偏偏就有一些有心之人要利用他的善良无知……”
聂隐娘和空空儿沉默不语。
田季安一一看过崔玉夫、聂隐娘和空空儿,默默思索了一会儿,笑着说:“那就这样吧——魏州不需要镜师,所以这里……全部烧掉!”
牙役一听,立即点火,将窑场各处点上火。崔玉夫挣扎着想要阻止他们,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更多的拳打脚踢。聂隐娘终于忍不住上前,将牙役全部击退,大声对田季安说:“使君,既然没有证据说他在做危害使牙之事,那就不能将他当囚徒一样对待!”
田季安不想为这点事再起争执,便令人押住崔玉夫,随即下令点火烧了窑场。
聂隐娘和空空儿看着,无能为力。
正是天干物燥之时,草木沾火就着,崔玉夫收拾整齐的窑场瞬间变成了一片火场。
崔玉夫挣扎着想要冲进火海,但被几个牙役死死拉住。没有人能体会他心中的痛苦。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一样一样眼睁睁看着被毁掉,却毫无还手之力!他望着漫天大火,无助地嘶吼着。
聂隐娘推开那几个牙役,自己拉住了他,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他想要冲进火海的时候大力阻止他,陪着他一起落泪。
“使君,火还需烧半日,不如现在移步回城?”空空儿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因为崔玉夫的事,因为聂隐娘的举动。他希望立刻离开这里。
田季安终于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一幕,笑着说:“不着急,反正回去也无所事事,就在这里看看火景吧。”
“使君……”空空儿还想再劝。
田季安立即怒目看着他,神经质地喊起来:“休要啰嗦!这里不是使牙,我才是最大,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
就这样,一众人直看着火光冲天,将整个窑场化为一片灰烬。
火烘干了崔玉夫眼中的泪水。他慢慢平静了下来。站在他身后的聂隐娘,感受到一股沉静的、坚毅的力量正慢慢充满他的身体。他回过头,平静地与她对视。
聂隐娘心一动:他成功了!
屡屡青烟在四周升腾,不时有炭木发出的噼啪之声。田季安看着周围,露出喜悦的笑容:“这下可以放心了。”他的神情和举动轻佻无礼,聂隐娘和空空儿都极力克制自己。退回从前,他早已死在他们手下!他们听说田绪曾有狂症(即精神类疾病),但是,看田季安的表现,他们猜想,他们根本没病,只是无法无天、完全放纵而已!
突然,田季安的目光落在崔玉夫身上,他脸上的诡异笑容顿时收敛:“来人,把他的右手剁去!是执着之人不是吗?只有这样,他才会彻底老实!”
他的命令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牙役们面面相觑,惶恐不安。他们又不是行刑手!
田季安见牙役们不动,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你们都聋了?还不快动手!”
牙役们不得已抓住崔玉夫,一个牙役拉住他的手,哆嗦地摁在石桌上。田季安将一把大刀递给他。
牙役哆嗦着举起刀,闭上眼,用力剁下来。
聂隐娘上前一把握住刀。
牙役大叫着放开刀,跑出好远去。
田季安气呼呼地冲过来,要夺聂隐娘手里的刀。聂隐娘一脚将他踢开,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锦护卫拔剑冲上来,空空儿急忙挥剑阻止了他。
余下的牙役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都站在旁边围观。
“哈,果然刺客本性不改!身为我的侍从吏,难道要杀我不成?”田季安冷笑着说。
“属下绝不会害使君,但是,使君若是行事出格,属下也会如实禀告公主殿下!使君以为殿下会如何反应?”聂隐娘竭力忍住怒气。
“你少拿她来压我!我今天索性杀了他,我不信母亲大人会杀了我!”田季安更加猖狂地叫嚣起来。
“只怕你还没杀他,就已经死在我的匕首下。”聂隐娘压抑已久的怒火也全然失控。这个作恶多端、注定还将继续作恶的人,她真想一剑将他斩首!
“哈哈!”田季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们不会杀我!不然你们早就动手了!因为杀了我,你们得不到任何好处!”
聂隐娘和空空儿听了,遥遥对视。田季安说得没错。
田季安觉察到他们的沉默,更加得意洋洋。他正准备再放厥词,突然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击。他扭头看了聂隐娘一眼,旋即颓然倒地。
聂隐娘收起手肘。她不能杀他,但是可以打他。
回到魏州,众人,包括田季安在内都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聂隐娘每日除了在使牙,就是跟随在崔玉夫附近。田季安害他之心不死,她只能如此。
况且,崔玉夫告诉了她和空空儿一个意外的消息:镜模他已经藏在安全的地方,而镜范,虽然大部分被毁,但是,还有少量被他藏在秘密的地方,正在晾干。
这让空空儿喜出望外。
“不过,我不确定一定会成功。现在天寒地冻,镜范要阴干成功并不容易……”崔玉夫告诉他们。
为了这个,空空儿也开始暗中保护他。
可是,空空儿和聂隐娘大部分时间仍需要留在使牙。有一天,崔玉夫还是遭到了蒙面人的袭击,被刺伤了右手臂,幸亏聂隐娘及时赶到,才没有发生更可怕的事……
第二天,聂隐娘按时出现在了使牙,田季安明显面带得色。
嘉诚公主身体明显好了许多,重新开始到使牙旁听节度使和僚属议事。
等待议事完毕,众臣散去,聂隐娘上前拜见嘉诚公主。
“殿下,属下有一事相告……”聂隐娘说。
嘉诚公主饶有兴致地问:“何事?”
聂隐娘看了看外面说:“有个人现在等在使牙门外,请殿下先准许他入内——属下要说的事跟他有关。”
嘉诚公主立刻同意。
不久,门外走进一个人,竟然是崔玉夫。他的手臂裹着层层包扎布,隐隐透出血迹。
田季安吃了一惊。如果聂隐娘说出刺伤崔玉夫之事,他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聂隐娘示意崔玉夫走到近前,随后对嘉诚公主说:“殿下,魏州多年没有镜师,所以,小女特寻来一位会铸镜的人……”
嘉诚公主一愣,聂隐娘递了一个眼色给崔玉夫,崔玉夫忙从身上背着的布袋里取出一面铜镜,毕恭毕敬地献给嘉诚公主。
嘉诚公主仔细看镜子,连连赞叹:“啊,真是好镜子!这些年来也只有宫里每年赏赐的镜子还可以照一照。这是你铸的?看你小小年纪,手艺竟这么好!”
崔玉夫连连道谢。
这时,嘉诚公主翻过镜子去看背面的雕花,注意到最下面的小小的朱印,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
朱印写的是“崔成甫印”——崔玉夫用的镜范都是父亲当年留下的。
聂隐娘走到崔玉夫身边站定,又行礼,说道:“殿下,家父在世时一直担心小女的终身大事,如今他撒手而去,小女每每想起,都觉得是一件憾事……如今,小女有了意中人,可惜家中已没有长辈代为提亲证婚……所以,小女斗胆恳请殿下为小女下婚配之命,玉成美事……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大唐是开放之世,但是女子自己开口提出成亲之事也是罕闻。
空空儿猜想她是为了保护崔玉夫才出此下策,可是,婚姻之事岂是儿戏,怎么能这么轻率呢?
连崔玉夫也吓了一跳。聂隐娘只是叫他到使牙来,他还以为要揭露田季安呢,可是,怎么会说到成亲的事?
嘉诚公主看了看崔玉夫,沉默了一会儿,说:“聂押牙未能亲眼见到你们姐弟成亲,想来真是令人难过。如今你既然找到归宿,我这月老是当定了!”
聂隐娘微笑行礼致谢。只是心底却涌起淡淡的忧伤。
嘉诚公主含笑看着崔玉夫:“不知你用何妙法得到我们这位侠女的芳心,眼看抱得佳人归,你心里一定乐开花了吧?”
崔玉夫还在犯迷糊,被公主猛然一问,愣头愣脑地“啊”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嘉诚公主没料到崔玉夫会是这种反应,好奇地看着聂隐娘。
聂隐娘的脸已经红成紫色。真是叫人悲愤,她为了他什么礼法脸面都不顾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情愿吗?
可是,当着这些人的面,她又不能发作,反而故作娇羞地拉住崔玉夫的手臂,笑着说:“殿下,他不曾见过大场面,所以不敢多言……殿下见笑了。”
嘉诚公主遂不再在意。
那天夜里,聂隐娘照例在崔玉夫家的院子外守卫。突然一个人影走来,她警觉地望去。那人慢慢走近,是空空儿。
两人距离丈余,靠墙站定,半晌无语。
“你非要这么做吗?”他在心里问她。
她没有回答。但他知道,那是默认。
“为什么?就算要保护他,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又说。
她还是没有回答。她想说:是的,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是,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我们彻底分开……至少看上去是分开……
“你难道是喜欢他吗?”他有些急了。
“是,我喜欢他。”她终于有了回应。
却不是他想听到的。他忍不住一步上前,抓住她的双肩,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真的吗?”他忍不住说出声。
“是。”她回答得坚决。
他有片刻的动摇,但很快便摇头否定她:“你在说谎!你只是想要保护他,还有,想要回避我!”
她忍住心痛,含笑说:“就算我对你旧情难忘,那有怎么样?你终究不能跟我成亲!而我,早晚会嫁人!崔玉夫是适合做我丈夫的人!”
“就算要嫁人,为什么会是他?他手无缚鸡之力,你只能保护他,他却没有能力保护你!你难道要把自己的终身交给这样无能的男人?”他忍不住恶语相向,因为他不能直接告诉他:你应该嫁给我。
“你不要小看他!我认识他也不是一两天,他是让我敬佩的人。”她不能由他这样贬低崔玉夫。
他气得捶墙,过了一会儿说:“如果他现在脱离危险——田季安不会再找他麻烦了,你就可以不用嫁给他了吧?”
她一愣。
“只要我叫他停止铸造那面镜子,田季安就不会再威胁他了。”他说。若要她就这样嫁作他人妇,他宁肯放弃追究真相。
她默默看着他。痛苦让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眼睛那么无助和伤感,仿佛失魂落魄。放弃追究真相……她从未想过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一家的冤屈,因为父亲的负罪感,因为她是罗刹女……
他期待地看着她。就算不能相守,他都想要在一个地方远远望着她,用自己的一生。他无法忍受她的身边有另一个男人。
“你真是自私!”她下定决心,冷冷地回答他,“你希望我一个人孤老终生吗?”
他的心痛了起来。
“就算你不想再铸造镜子了,我也需要有一个人作伴。”她继续说,“我害怕孤单。”
他多想说:“我可以陪伴你!”可是,跟他在一起,她只会感到痛苦……
她转身想要走进崔玉夫的家,他上前一步挡住她:“你应该知道这个人的真正身份吧?他就是……”
“你不要说了!”她大声喊起来,只为阻止他把话说完。
他被吓了一跳。
“这就是他跟你的不同!”聂隐娘竭力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选择的这个人,他是为了让我好受宁肯隐瞒真相的人!而你和我,都是执着于真相的人……可是知道那么多事,又有什么好处?”
他看着她,泪水渐渐盈眶。是啊,他对她,一直残忍。
她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对不起!”
“此生,我们无缘。隐娘就此别过。”
他的手颓然落下,放开了她。
她推开崔玉夫家的院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