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终结之时,东方既白。
她先醒过来。她凝神看着睡熟中的他,抬手想要最后抚摸一下他的脸颊,但是,最终,却不敢。她不想惊醒他,那样的分别会更痛苦。
她轻轻地离开了。
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当年,并非佛罗刹带走了她,而是她自己离开了家,跟随师父而去。因为他,她恨透了自己曾经敬爱的父亲。她不愿意再跟这样虚伪自私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也无法想象自己生活在没有他的魏州——当时间流逝,她会一天天长大,而他已经躺在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死去,冰冷,腐化为土,永远是十二岁……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生死离别的痛苦。
所以,她在父亲严密防守的夜里,自己走出了家门。临走之前,她去跟病中的弟弟告别——那是她当时唯一想要告别的家人……
如今,她和他不再因为往事而心怀仇恨。可是,即便不恨,即便相爱,也不能相守。
他和她的缘分,兜兜转转,终究是一场空。
空。
只不过,他们都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他们即使肝脑涂地也要完成的事。那就是结束田氏在魏博的黑暗统治。不是黑暗中的刺杀,不是隐秘地阴谋,他们要公然站在阳光下,揭露,拯救,还有,等待……
几天后,聂明戬再次来到崔玉夫的窑场,叫聂隐娘随他回城。
聂明戬这次是奉嘉诚公主之命。
聂隐娘得知,已经回到魏州的空空儿再次接受了田季安的邀请,担任了他的近身侍卫。但是,就在当日,空空儿突然离开了魏州,不知去向。
嘉诚公主怀疑田季安在秘密做什么事,所以叫聂隐娘回去协助自己。
这时,崔玉夫还在刻苦钻研镜范的泥料配比。跟铸造铜镜需要找到铜、锡、铅的最佳配比一样,塑造镜模也要找到泥土、草木灰和沙石的用量比例。而这需要他从头摸索。
聂隐娘认真思索了一阵子,对崔玉夫说:“你,带上最近需要的东西,跟我一起回去。”
崔玉夫不想走。这里暂时还没人发现,他可以安安静静琢磨,相比之下,反而是魏州更不安全。
聂隐娘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但是反复叮嘱他不可大意,一旦发现可疑的情况,立即弃窑逃走。
聂隐娘跟聂明戬来到嘉诚公主的住处,适逢锦护卫正给嘉诚公主送汤药进来。
嘉诚公主自上次生病以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连日来一直在调养。聂隐娘看嘉诚公主的脸色晦暗,有些替她担心。等锦护卫走了,她上前去,低头道:“公主殿下有恙,小女跟随师父学习时稍稍学了一点医术,若殿下放心,小女为殿下把脉一看,可好?”
嘉诚公主点头,伸手给她。
聂隐娘轻轻试脉,脸色不觉微变。她试完脉,又偷眼看了看嘉诚公主已经喝完的汤药底,开口问:“公主先所用何药?”
“因为算不上病,只是身上犯懒,精力也一日不如一日,所以郎中开的只是滋补的药,人参、鹿茸之类。怎么,有问题吗?”嘉诚公主回答。
“啊,没有。”聂隐娘忙说。
事实上,药的确有问题。在沉郁的药香中,她辨出了一味罕有的药——曼陀罗!虽然用量微小,但此药有麻痹和致幻的药力,长期服用会导致身体、脏腑和头脑受损,最终身心俱毁,成为废人……是什么郎中胆敢如此给公主开出这种药方?
聂隐娘想起刚才进来的锦护卫……啊,是沈秋儿!魏博最擅长用曼陀罗的是罗刹门,沈秋儿跟锦护卫过从甚密,一定是她开出了这阴狠的药方!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将药量减少,这样,服用者不会轻易察觉。
聂隐娘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一瓶药粉递给嘉诚公主:“殿下,这是罗刹门独有的滋补之药,跟现在的汤药配着喝,效果更佳。若公主觉得不乏不困了,最好停药一段时日,毕竟是药三分毒。”
嘉诚公主闻言,十分开心。
聂隐娘看着她,替她难过。她看出公主与锦护卫关系非同一般,直接指认锦护卫送她的是毒药,恐怕公主难以接受;同时,田季安和锦护卫等人既然有心害她,一计不成,必然会另找办法,那样更是防不胜防。好在,只要有她的解药,公主暂时不会有事。
嘉诚公主这才说起托付她的事。
使牙的人向嘉诚公主汇报了田季安秘密会见蒙面人的事,但是,蒙面人的身份却无从查起。而空空儿突然外出,也许与这件事有关。
聂隐娘想了想,说:“殿下,如果是派空护卫过去,也许您不必过分忧虑……”
嘉诚公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是啊,田季安是凶狠之人,他绝不会因为空空儿舍身挡剑就全然信任他……
嘉诚公主见她一脸的担心,不禁一笑:“你放心吧,我叫你来,正是要救空护卫呢……”
聂隐娘一听,忙一笑掩饰。
随后,嘉诚公主和聂隐娘来到了使牙。田季安已经于臣僚议事完毕,正准备散了。
见聂隐娘进来,田季安只觉得头皮发麻,可是,因为向嘉诚公主隐瞒了猎场和密室行刺之事,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嘉诚公主道:“使君,各位大人,这位是聂押牙之女聂隐娘,想必各位都认识。聂押牙辅佐田氏二十多年,不料意外辞世,留下弱女幼子,想来令人唏嘘。尤其是聂小姐,童年之中便遭变故,别离父母,一个娇弱的千金小姐却被逼学习可怕的杀人之术……好在聂小姐心性坚定,不曾凭借武力滥杀无辜。聂押牙不期离开诸位,想必各位也跟我一样,每每念及他的忠勇仁义,都感到不安和歉疚,也想为他做点什么事……既然聂小姐武功过人,我想,不如就任用其长,由他来担任节度使的随从吏。”
田季安和知情的僚属听了,暗暗觉得耸人听闻。亲眼目睹父亲被田季安杀死,聂隐娘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一剑将田季安斩首,可是,嘉诚公主竟然要让她担任田季安的随从吏!——当然,公主有绝佳的借口,因为她不知道猎场的事。
田季安不便直接拒绝,便找出各种理由婉拒。忠于他的僚属也纷纷相劝。
嘉诚公主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聂隐娘见状,开口道:“使君大人,家父在世之日,一直教我们忠于魏博的主人。他知道小女成为刺客之后,十分痛心。若使君不计较小女一介女辈,又曾有那样的过往,让小女有幸为魏博效力,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感激您的恩德!”
田季安看着她,想要拒绝,却无从开口。她若说出他隐瞒之事,最后倒霉的就是他了。
“难道使君到现在还觉得小女会刺杀使君不成?”聂隐娘直接说出了他的担忧。
田季安默默看着她。他当然担心!但是,他很清楚嘉诚公主这样做的目的——将一个随时可能杀死他的人放在他身边,他以后如何敢违背她的心意?
想到这里,他恭敬地行礼道:“孩儿感谢母亲大人关心,既然母亲大人力荐,孩儿岂敢违背母亲美意?聂隐娘,从今天起,你就跟随我的左右吧。”
聂隐娘恭敬地行了武士礼。
嘉诚公主脸色缓和,对田季安说:“如今之世,使君继任时日尚少,魏博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魏博周围藩镇或有与朝廷异心之人生事,但为母希望使君不要为之所动,忠于朝廷,仰望朝廷,这才是魏博兴旺之道!”
田季安强忍满怀愤懑,低头道:“母亲大人教诲,孩儿定当铭记在心!”
嘉诚公主一笑:“还有一事,听闻使君的侍卫随从都有异术,所以请使君注意约束,除非有你的使令,谁也不得擅自离开使府。”
啊,她莫非听说了空空儿的事?田季安心里一惊。
这时,空空儿正坐在许州的一家酒肆的二层雅座。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几条街之外的陈许节度使使牙。他是奉田季安之命秘密来到陈许节度的。目的是刺杀曲环。
田季安的狠是明眼人一眼可辨的。他想杀曲环,但是,他更想借机拉空空儿上“船”:如果空空儿杀了曲环,他除了心头大患,而空空儿也从此落下案底,刘昌裔、朝廷一心想扶植的人也不清白了,到时候看他们如何取舍!如果刺杀失败,陈许使牙的侍卫不会让空空儿全身而退,如果幸运的话,空空儿可能葬身于此……无论哪种结果,都对他没坏处。
空空儿答应了。空空儿很清楚田季安的想法,但是,他想顺势而为,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结果无非是这样:若天意让他刺杀了曲环大人,那么他会以死相陪,而他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放在聂明戬的案台之上,若他回不去,聂明戬会将信交给田兴、判官周由、行军司马王俭,他们是身处魏博而心向朝廷的人,一定会将信上呈朝廷,那么真相将大白于天下,田季安的阴险、丑陋将无处遁形;另一种情形,即他刺杀失败——这是他希望的,这样,田季安的盘算就完全落空,而他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夜色如期而至,空空儿悄悄来到了陈许节度使使府。他匿身于曲环寝室附近的廊檐之下,室内的烛火一熄灭,他立即来到门口,准备进入。
正在这时,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重新隐藏。只见两位侍从快步来到寝室门口,对着门内说道:“使君大人,刘大人有急事相报,请求您务必准许进内!”
安静了一会儿,室内一个苍雄的声音传了出来:“这个刘昌裔……好吧,叫他进来吧!”
空空儿在暗处听到刘昌裔的名字,不觉沉思。
很快,一个人影来到了曲环门口,举手轻拍门道:“使君大人,夜深不便入内,属下就在门外禀报吧。”
室内回答了一声好。刘昌裔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派人送信来,询问是否有附近藩镇异常调动兵力……”
“真是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室内问。
刘昌裔一听,笑了:“吴少诚反叛,他也许心虚?不管怎样,他既然这样问,属下就酌情回复他好了。使君意下如何?”
室内答应了一声。刘昌裔对着门行了礼,便离开了。
走到廊檐之下,他突然抬头。从刚才开始,他便一直觉得这里似乎藏着人。
可是,那里并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