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幸亏聂明戬留在了魏州。
就在田季安率众人离开魏州的当夜，聂明戬去找崔玉夫。但是，崔玉夫却不在家中。与此同时，镜坊被打砸得一片狼藉。
磨镜台上放着一张粉色的名帖。
那是城中妓女用的名帖。
他立即按照名帖上的地址，赶到明月坊。
崔玉夫果然被沈秋儿捆在房内。他进门时，崔玉夫仍在昏迷之中。沈秋儿气恼地看着他，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有这种人？迷魂药对他竟完全没有用……”
她又对崔玉夫用了迷魂术。可是崔玉夫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说出她想要知道的话。
聂明戬想起老猫说的话。崔玉夫过人的警惕应是多年隐姓埋名生活养成的习惯——只有彻底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只有将那些隐瞒真相的“假回忆”当成真实，他才能活下来。所以，他显然对自己进行过反复训练，让自己即使被迷昏过去时也不会被诱导说出秘密。
沈秋儿见是聂明戬来，有几分失望。“镜范是在你那里吗？”
聂明戬起初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崔玉夫铸镜的事早已惊动了田季安，沈秋儿想必是奉锦护卫之命来找镜范。
他们要阻止铸镜！
“为什么你要为他们卖命？”聂明戬痛心地看着沈秋儿，“你难道连是非都分不清吗？”
“不要跟我讲大道理！我从来不分是非，只看我喜欢不喜欢！”沈秋儿冷笑。
“你这么做想要得到什么？”
“我只要破坏你姐姐要做的事！说得到什么……哈哈，只要阻止她，我就觉得满足！”
狞笑让沈秋儿美丽的脸庞显得恐怖和古怪，聂明戬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突然抬起手，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沈秋儿不期然挨了打，登时愣住。
“你是沈秋儿，不是我姐姐的影子！别人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你……只知道跟随别人的脚步，根本不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以为自己很洒脱，凡事是在照着自己的心意来吗？根本不是！你根本连一个人都算不上，你从来不会用心，只是一个意气用事、为了跟别人赌气连自己也赌上的傻瓜！你被别人当刀枪使，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可是，她不愿去想，更不希望被人提醒！尤其这个人还是聂隐娘的弟弟！
她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他重重抵在墙上。“如果你想死，我可以立即成全你！”
“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他被扼住了喉咙，却不肯闭嘴。
“你不要假惺惺！你只不过是为了你姐姐！”丑陋的笑容再次浮现在她的脸上，扼住他的手也收得更紧了。
“不是为了我姐姐，是为了……你！”他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却仍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
她的心感到一丝温柔的痛，像是被谁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她松开了手，他大口地喘着气。她背过去不看他。“镜范如果不在你那里，那么你就去找吧，到明天正午之前，找到了，你带着来换他；找不到，就来帮他收尸！”
她的身后，崔玉夫已经清醒过来，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崔玉夫被堵住了嘴，只能拼命摇头，示意聂明戬不要答应。
聂明戬知道，崔玉夫是宁死也不想交出镜范的。可是，如果他遭遇不测，那镜范就算保全了又有何用？
聂明戬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可是，你不能伤害他！”
沈秋儿点头：“到明天正午为止，迟了我可没耐心恭候！”
第二天正午，聂明戬与老猫来到了沈秋儿的住处。老猫背着那套镜范。那是崔玉夫不久前托付给他保管的——崔玉夫早就预料到自己已经被盯上。
但是，沈秋儿却不在屋里，桌上留了信，让他们到郊外的树林中相见。
她应该是怕他们带了别的帮手，才故意临时更换碰头地点。
他们如约赶到，看到被捆在树上的崔玉夫。他仍被堵着嘴，可是一看到老猫，他便拼命摇头挣扎。
老猫看着他，苦笑着说：“你呀，为了这个，真的要连命都不要吗？”
沈秋儿从林中突然出现，笑着说：“把镜范扔给我！”
老猫犹豫着，喊道：“你先放人！”
沈秋儿想了想，将崔玉夫从树上解下来，示意他往前走。
崔玉夫看了看老猫，却一动不动。沈秋儿解开勒住他嘴的布条，大声说：“不想死的话，就乖乖的！”
崔玉夫却扭头对老猫喊道：“你快走，就算我死了，也不要让他们拿到镜范！你们去找别的镜师，一定要铸出镜子，为那些枉死的人伸冤！这样，就算我死了也值得……”
沈秋儿闻言，冷笑一声，一伸手摸出自己的徐夫人匕，指在他的脖颈上。
老猫连忙上前，将镜范举在手里：“快住手！镜范在此，你随便拿去！”
沈秋儿放下匕首，崔玉夫却仍旧固执，不肯往前走。沈秋儿便拖着他，来到老猫的面前。
她放开崔玉夫，拿起镜范正要转身走，这时，聂明戬突然扑了上去，他用一条藤绳迅速将她的手捆绑了起来——那藤绳正是当日她捆绑明月坊乐伎用过的。
沈秋儿没料到这两个看上去百无一用之人竟然敢对她动手，眨眼间已被聂明戬将手捆了个结实。老猫拿出随身带的短刀，走到沈秋儿身边。
聂明戬忙阻止他：“不要伤她！”
“她是罗刹女，狡猾得很！你要是放了她，只怕她还会回来索命！”老猫提醒他。
聂明戬忙说：“你们快带着镜范离开，这里交给我！”
老猫一想，便拉着崔玉夫往树林外奔跑。可是，他们刚跑到林边，只听“嗖”的一声，沈秋儿落到了他们前面。
——他们忘记了，罗刹女都擅长缩骨术，区区一根绳子，如何能锁住她？
随后，聂明戬也蹒跚着跑了过来。他脸上和身上都受了伤。
沈秋儿阴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三个人。现在，她打算认真对付他们了。她一跃将老猫揪起来，随即摔倒在地，上前一顿毒打。随即她拔出徐夫人匕架在老猫的脖子上，看着崔玉夫说：“你自己选择，是要镜范，还是要这个人的命。”
老猫忙说：“玉夫，你不用管我！”
沈秋儿挥起匕首狠狠扎在老猫的腿上，老猫顿时哀嚎起来。
崔玉夫忙说：“要杀你就杀我，跟他没有关系！”
这时，聂明戬扑向沈秋儿，想要推开她。可是，沈秋儿一把抓住了他，将他摔倒在老猫身边。
“你是罗刹女，你该去行侠仗义，可是你却帮他们作恶！你不觉得愧对师门吗？”聂明戬大声质问她。
沈秋儿一听，狠狠将他打倒在地。“好，既然这样，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说着，她便挥起匕首。
“住手！”崔玉夫急忙叫住她。
沈秋儿挑衅地看着他：“怎么？你愿意交出镜范了吗？”
崔玉夫痛苦地点了点头：“我给你。”
老猫急忙喊道：“不要！”
崔玉夫苦笑：“石叔，我的命可以拿来换镜范，但是，你们不能……”
“我不值得你这样！你不用管我！”老猫嘶吼道，“我不值得！”
聂明戬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他不想交出镜范，但是，也不想现在就死……
沈秋儿看着他们，冷笑一声：“快点决定吧！我可没什么耐性！”
崔玉夫将镜范举在身前，慢慢向沈秋儿走来。
老猫忍不住大喊起来：“我就是当年杀死你父亲的凶手之一！我是早就该死之人，你不要救我！”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崔玉夫顿时停住脚步，震惊地看着他。
老猫痛苦地低下头：“是我和几个牙役一起追上了你父亲，是我们害死了你父亲……”
崔玉夫呆呆地望着老猫。就算距离几十步远，老猫还是看出，崔玉夫在瑟瑟发抖。崔玉夫低头站着，拿镜范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沈秋儿看恶作剧似的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才对崔玉夫说：“你把镜范给我，我可以借我的匕首给你，你给父亲报仇，如何？”
聂明戬紧张地看着崔玉夫。
沈秋儿含笑看着崔玉夫，伸出一只手准备接镜范，随后，她又将握着徐夫人匕的另一只手伸出来，示意崔玉夫可以同时接匕首。
崔玉夫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向沈秋儿走去。
老猫释然地闭上了眼。
聂明戬默默看着崔玉夫。崔玉夫将镜范视如生命一般，他若不舍，也可以理解……
崔玉夫走到沈秋儿面前不远处，突然停下脚步。
“快给我，然后你就可以报杀父之仇了！”沈秋儿催促道。
崔玉夫默默看着老猫和聂明戬，又低头看了看自手里的镜范，目光里仍是不舍。
沈秋儿不耐烦了，上前便要去抢夺。这时，崔玉夫却突然将镜范高高举起，随后重重地掷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
“哗啦”一声脆响，镜范变成了无数碎片，洒落四方。
沈秋儿、聂明戬和老猫都吃了一惊。而崔玉夫也呆若木鸡地低头看着地上。
——他九死一生保护的镜范，被他亲手砸碎了。
沈秋儿气恼不已，一把揪起崔玉夫：“你这是要找死吗？”
崔玉夫轻轻一笑：“你们找镜范，就是想阻止我铸镜，不是吗？现在镜范没了，我一样没法铸镜子了，这跟交给你不是一样吗？”
沈秋儿一想，觉得他说的没错。但是，她还是不解，迟疑地望着他：“你摔碎镜范，是为了救他们，其中一个还是你的杀父仇人？”
崔玉夫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平静地说：“你可以放了他们了吗？”
沈秋儿想了想，放下了匕首。她将那一包碎陶片包起来，转身出了树林。
聂明戬和老猫相互搀扶着走到了崔玉夫面前。因为这个艰难的决定，崔玉夫的脸色已经煞白。老猫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连声说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崔玉夫已经转过身去：“也许这都是天意。父亲嘱咐过我不要铸镜，但我不听，事情变成今天这样，也许是他在阻止我……”
老猫呜呜地哭了起来。
崔玉夫早已转身走了。
听完聂明戬的讲述，空空儿顿觉空落落的。那面可能记录了冤案真相的镜子，是揭露田绪的关键证据啊，可是，就这么没了……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他急忙跑到院中。可是，院子里空无一人。
墨黑的空中，一片阴云挡住了月色。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随即，他想到了什么，迅速跑进后院。
聂隐娘果然不在屋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