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个阴冷的日子里,外出狩猎的队伍回到了魏州。
与出发时不同的是,队伍中多了一口棺材。
聂隐娘和空空儿脸色沉郁地骑马护送灵柩。
队伍抵达使牙,嘉诚公主、聂明戬和魏博僚属已经在门口等候,每个人的脸色都如天色。
聂锋意外身亡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到了魏州。
车马停下,聂明戬已不顾一切地冲到棺材前,跪地大哭。
田季安滚下马来,爬到嘉诚公主脚下,带着哭腔禀报:“母亲大人,孩儿罪该万死,第一次带领各位大人外出狩猎,竟然发生这样的惨事!孩儿真是没脸回来……”
嘉诚公主瞥了他一眼,目光望向聂隐娘:“聂小姐,请到近前来。”
聂隐娘来到嘉诚公主面前,行礼后,垂首默立。
“令尊行伍出身,武力过人,何以发生这样的意外?”嘉诚公主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聂隐娘身子轻轻颤抖着,低头回答:“父亲狩猎时闯入乱石滩,不小心坠马折颈……”她说不下去了,开始轻声呜咽。她有太多的委屈,可是,她却不能说出来。
聂明戬泪眼朦胧地看着姐姐,觉察到她所说的并非真相。
在猎场上,当父亲倒在田季安的剑下时,聂隐娘拔出匕首扎向了凶手。而田兴死死抓住了她的手,拦下了她。事实上,以她和空空儿当时的体力,根本杀不了守卫重重的田季安。田兴此举,看上去是保护田季安,实际上是在保护她。
空空儿夺下了她的匕首。她在暗夜中发出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嘶吼。父亲,这个背负深重愧疚和罪恶感的可怜人,就这样死了!当年,是他冒死放过了田季宏。过去的五年,他怀着对友人的无限愧疚,背负着“背信弃义”的名声苟活。最终,他没来得及跟田季宏相认,没来得及亲口说一句抱歉,就这样死了……他还说过想要亲眼看着魏博归服朝廷……
若真有神,或者佛,他们给与父亲的考验也未免太多!这是为什么?
在聂锋的尸体身边,空空儿默默跪着,半日未动。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感觉。田季安刺穿聂锋的那把剑,是他的。它刺进了聂锋的心脏。这曾经是他多年的期待,他想象过自己提着仇人的头颅到家人遇害之处祭奠的情形……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他决定放弃复仇了!他想忘记从前,宽恕所有!他愿意放弃报仇,来放过自己,换取跟聂隐娘相守的机会啊!
但聂锋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剑下,虽然不是经由他的手……
聂锋是为了救他和聂隐娘才死的。
他们之间的恩怨,该如何加减计较?
此刻,随行的牙军已经悉数集结。若聂隐娘与空空儿反抗,那么,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不可避免。
田兴默默思忖。各地藩镇屡有兵变发生,每逢节度使更迭或者外出之时,有替代之心的臣僚可趁机发动兵变,杀死节度使以自立。对朝廷和藩镇而言,这都是实现新旧更迭的一个捷径。田季安的暴戾乖张与田绪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趁机推翻他,那真是魏博之福!
可是,他计算了一下眼下的兵力对比,知道自己的一方绝无胜算。同时,即便兵变成功,之后能否控制局魏博局面也是一个问题——他知道田季宏尚未做好准备。魏博节度的大权更迭迄今为止都是在田氏之内进行,但是,田季安年少,嘉诚公主又干权过深,握有兵权的军将不免已野心蠢动,若开了兵变的先例,只怕还不等他们这方做好准备,别人已经捷足先登。那时,魏博的局面将变得更加复杂……
总之,眼下虽有地利,但是更重要的天时还未到来。
那么,保持原状是最好的选择。
“使君,聂押牙不小心坠马身亡,应立即收殓!”田兴转身,对站在百保武士身后的田季安说。
田季安已经被吓懵了。他出于一时意气杀了聂锋,可是,当聂锋的尸体横于面前,他又惊恐和无措:他该如何向嘉诚公主交代呢?
“使君……”田兴又叫了他一声。
田季安这才回过神来。
“押牙意外身亡,应立即收殓。”田兴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田季安尚未有所反应,聂隐娘和空空儿已经勃然起身。可是,早有牙军挡在他们面前,阻止他们靠近田季安。
他们又怒目看着田兴。
田兴悲戚地望着他们,希望他们不要冲动:“聂押牙不会白白死,使君一定会妥善安排后事,请你们稍安勿躁。”
聂隐娘一向信服田兴,可是当时当地,她无法保持克制自己的情绪。空空儿看了看周围,明白了田兴的良苦用心。他拦住竭力挣扎的聂隐娘,用心语说:“不要这样!我们没有胜算,还有,你的弟弟还在魏州……”
但聂隐娘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空空儿无奈,只得一把抱住她,由她在怀里又扑又踹,直到累得精疲力竭。
田季安有心杀死聂隐娘和空空儿,一不做,二不休,这样才是万全之策啊……可是,他看了看田兴,却没敢向牙军下令。如果连聂隐娘和空空儿也杀了,那就是向嘉诚公主公然挑战了,他这次带的兵力不足……
“那么,一切悉听同副节度使善后。”他思忖再三,开口说道。说完,他立即由百保武士保护,匆匆离开。
锦护卫和精精儿也同时离开。
空空儿抱着聂隐娘上马,一路回到营帐。
田兴着人很快寻来上好的棺木,将聂锋妥善收殓,一面向使牙送去了丧信。
空空儿一步不离地守着聂隐娘,直到她昏睡一天一夜之后醒来。
在她昏睡的时间里,田季安照旧带人外出狩猎,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醒来的聂隐娘平静了很多。空空儿稍微放下心来。他絮絮向她表达自己的愧疚,愿意接受她的任何惩罚。可是,聂隐娘从头到尾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出神。
他能体会她这时的心情。仇恨已经占据了她的心。这时,只有亲手杀了田季安,她才会释然。
就像当年刚刚逃出生天的他一样。
她是即便身为罗刹女仍无法抛弃“不忍”之心的女人啊!不过,如果匕首之下的人是田季安的话,她现在应该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地旋下他的头!
也许,他是造成今天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尽管他是另一场悲剧的受害者。如果他早点放弃,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她还会是那个粗心大意的刺客,她牵挂的父亲也安然无恙……
仇恨不能延续,只能结束。他想起田兴的话……
使牙的门口,嘉诚公主听了聂隐娘的话,仍觉怀疑。她向田兴道:“同副使大人,请开棺。聂押牙忠勇一生,今日突然离去,请使牙诸位臣僚瞻仰其遗容,聊尽送别之情。”
知情的人顿感紧张异常。如果开棺,折颈而亡与剑伤而亡一眼可辨,到时,一场风波不可避免。
田兴忙道:“夫人,使君与牙军一路风尘,可否先行安顿洗尘,再计议聂押牙身后之事呢?”嘉诚公主如此为难他们,是因为听出他们并未说明真相。这是嘉诚公主最忌讳之事。那么,只要他说明真相,就没事了。
嘉诚公主闻言,立即下令众人散去,只有几个主要的当事人来到厅堂说话。
这时,田季安先急了。如果嘉诚公主知道是他杀死了聂押牙,一定饶不了他。“同副使,你为什么不对母亲大人说实话呢?”他突然气势汹汹地对着田兴喊起来。
田兴不解,田季安一把将锦护卫从人群中拉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对嘉诚公主说:“母亲大人,事情其实因我而起:我和聂押牙夜里同行去打猎,我跟聂押牙走着走着就分开了,后来,聂押牙就出了事,详细的情形,锦护卫知道——是他第一个发现聂押牙身亡的。”
嘉诚公主听了,满腹狐疑地看锦护卫。她知道,锦护卫恨聂隐娘,难道是他迁怒聂押牙所以痛下毒手?
锦护卫没料到田季安会嫁祸于他,可是,又不能公然反驳他,犹豫再三,只好低头。如果嘉诚公主追问,他只能承认是自己杀了聂锋。
嘉诚公主犹豫了一会儿,说:“聂押牙遇此不幸,使牙务必厚葬,以褒奖他的劳苦功高。”说完,她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田季安看了看田兴、聂隐娘、空空儿等人,心慌不已,随即也跟着离开了。
聂隐娘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一牵,轻轻冷笑一声。
如今,她有足够的理由杀田季安了。
空空儿与聂隐娘一起扶柩回到聂府。聂府上下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深深打击,所有人都陷于悲痛之中。
聂明戬跪在聂锋的灵柩前哭得格外伤心。他和父亲刚刚恢复往日的亲和,可是,父亲竟这样突然离开了!他知道,所有人一起隐瞒了真相:父亲死得冤屈!
聂隐娘失魂落魄地怔怔坐着,一言不发,不哭不语。聂明戬不忍向她追问。
空空儿一直守着聂隐娘。他第一次看她如此虚弱,是身体和心神的双重虚弱,只有心中的愤怒在积蓄。他能感觉得到。
使牙兴师动众,为聂锋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聂隐娘在整个过程中不发一言,只有当空空儿想要随行前往墓地时,聂隐娘开口说:“你不要去。”
空空儿最终没有去。
在聂锋的坟前,聂隐娘没有掉一滴泪。她突然想到,这时她达到了师父佛罗刹对她的期许,无悲无喜,意志坚决。
这才像一个真正的罗刹女。
崔玉夫前来凭吊。聂隐娘看到他,脸色难得地轻松了几分,说:“你来了。”
崔玉夫脸上有伤,走路也有些不便,聂隐娘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崔玉夫一笑:“去山上砍柴,不小心滚到山沟里摔了。”
聂隐娘说:“你小心点儿。”
连日精神恍惚,让她失去了刺客的敏锐觉察力——崔玉夫身上的伤是打斗所致,而非摔伤和跌伤。
葬礼之后,聂明戬遣散了家里大部分家仆,只留几个最老成的陪伴。偌大的聂府,顿时显得冷清荒凉了。到了夜里,更觉凄冷。
“你走吧。”这是回到魏州之后,聂隐娘对空空儿说的第二句话。
“你曾经劝过我的话,要我再一一说给你听吗?”空空儿忍不住说。
聂隐娘却不再看他,转身走了。
空空儿还想跟上去,聂明戬一把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难道你要看她去杀人吗?”空空儿还是放心不下。
“他的确该杀!”聂明戬冷冷地说,“他杀了我父亲,这还不算,他还想杀更多人……”
空空儿看着他,他的身上,分明也有伤,只是要比崔玉夫伤得轻而已。
“我们去狩猎的那几天,魏州发生了什么事?”空空儿心里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