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没有想到,这时聂隐娘正站在师父周不留的竹屋门外。
在父亲告诉了她那个惊人的秘密后,她寝食难安。她想要了解空空儿的身世。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周不留。
周不留大多数时候都在竹屋,只有一些特别的时候才会在城里的脂粉铺子里露面。
“前辈,罗刹门聂隐娘前来拜见——”聂隐娘朗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回答:“请自便。”
竹屋外围了一圈一人高的竹篱笆,当前两扇竹门。聂隐娘拔出羊角比,轻轻挑开门闩。就在那一瞬间,竹门两侧的篱笆同时翻转,数不清的竹钉自竹竿中飞出,像蜂云一样扎向她。
她急忙退后,闪进身后的竹林。竹钉纷纷扎进丛竹之中。它们的射程不过数步之遥,但千百支齐发,也足以令躲避不及的人毙命。
待竹钉落尽,她走出竹林,推门而入。
周不留已经等候在桌前,桌上摆好两杯清茶。
聂隐娘恭敬行礼。
“请坐。”周不留开口道。
聂隐娘在周不留对面坐下。
周不留抿了一口茶,问:“有什么事?”
聂隐娘自袖袋里摸出一封信,轻轻推到周不留面前。周不留拿起信,展开来,不禁一怔。那封信正是当日他回给刘昌裔的信,他告知刘昌裔田季宏已死。
“前辈可曾记得这封信?”聂隐娘开口道。
“是啊,”周不留低头一笑,“当年刘大人拖我寻人,可惜周某未能如约达成所托,实在惭愧。”
“晚辈今日前来,正是想向前辈打听当日详情,还请前辈知无不言。”聂隐娘不动声色地回答。
“一定一定。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前辈当日找到的人,的确是田绎之子田季宏,对吧?”
“这个肯定没错。刘大人亲自告知我那孩子的名字,还给过我画像,而且,找到他的地方距离田绎满门被杀的地方不远。”
“他当时伤得很重吗?”
“啊,简直惨不忍睹。周某混迹江湖数十年未曾见过那么可怕的伤势!他浑身上下可以说是体无完肤,刀口数十处,血也差不多流尽……”
聂隐娘听得浑身发冷,她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悲伤,又问:“伤势足以致命吗?”
周不留又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要说起来呢,他身上受伤多处,但是要害却没受重伤……”
聂隐娘默默听着。这与父亲告诉她的一样——当年,父亲并未对田季宏下致命狠手,他有意避开他的要害,只是刺伤他的身体,实指望他可以死里逃生。那是当时的情况下,他能为田绎,他的知己好友能做的唯一的事。
“后来呢?”
“我粗通医术,便尽心为他治疗,希望他可以康复,这样,我对刘大人也好有个交代。他最初的确有些起色,一度还能下地走动,说话,勉强吃饭……我就打算给刘大人写信,叫他派人来接走他……”
聂隐娘瞪大眼睛看着周不留,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刚要放出信去,那个孩子便拖着病体从竹屋里逃走了……他似乎是因为家门突遭变故,所以对所有人都没有了信任感,我虽然告诉他对方是善意,他还是不信。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您是说,他死了?”聂隐娘问。
周不留点了点头:“可惜啊……”
“您在那一年也找到了一位新徒弟——空空儿,对吗?”
周不留一愣,随即笑起来:“是啊,我的得意弟子。”
聂隐娘默默看着他:“他又是什么来路呢?”
“是偶然在山下遇到的孤儿,因为觉得有些缘分,就收了他。”
“他的出身前辈可曾问过?听闻前辈收徒严谨,想必要判断他天资、秉性相合,才会收为弟子吧?”
“是啊,他跟我倒是合得来,出身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的确是练功的料。你也知道,我其实是因为跟你师父有了比才之约,才收这个徒弟的。在那之前,我还想过只送走最后一个徒弟——也就是精精儿,就归隐了呢。”
“前辈找到空空儿的时候,他身上可曾受伤?”
“四处流浪难免受些小伤,倒是跟我练功之后,他常常受伤……不过他的确是心性坚韧的孩子,吃苦受伤都是一声不吭。”
周不留的回答,聂隐娘挑不出半点纰漏,可是,她还是不相信空空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她低头想了想,开口道:“前辈,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晚辈既然来了,就像将心中疑问都解开再离开。冒昧之处,请前辈海涵……”
周不留一笑:“你是怀疑空空儿就是田季宏?”
聂隐娘默认。
周不留脸色一沉:“你手上既然有刘大人的信,想必是他也有这样的怀疑……若这是真的,那么我就是收容魏博节度的逆臣之后,要是被田氏知道,我还如何在魏博立足?!”
聂隐娘刚要行礼道歉,两枚竹钉却直冲她的双目刺来。她急忙躲开,一抬头,周不留已经拔出长剑,向她劈来。
这是她料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她只身前往竹屋,自然料到可能如此。——那么,空空儿就是田季宏!
她顾不得继续想下去,急忙拔出羊角匕,避开周不留的一次次攻击。因为跟空空儿,不,田季宏,多次交手,她约略知道周门剑术的章法,只不过姜终究是老的辣,周不留的剑法更加纯熟,她应付起来有些费力。她在脑中集中精神,想要以内力干扰他。但是,他一眼识破了她的心思,迅速将竹屋四面的门窗全部敞开,屋外骤雨般的竹风顿时涌来。以外来的声响干扰她,同时也警醒他自己不被心术诱导。这是他多年来与罗刹门交手得来的经验。
渐渐地,她落于劣势。她一边抵抗,一边伺机准备逃出竹屋。师父曾经告诉过她,周门的暗器和机关足以与罗刹门的心术相抗衡,万万不可在周门领地久留。
周不留继续凶狠地挥剑劈刺,她每次企图逃向门口或窗口,都会被他迅速逼回来。她的体力渐渐不支,心也慌乱起来:继续这样下去,她恐怕要遭不测!
她急忙看准机会,向竹屋门口冲去。结果,她刚跑到门口,便觉一条腿一软,一枚尖利的竹钉深深插入她的腿上。她挣扎着还想出门,那两扇门却突然自动合上,竹屋四面的门窗也都陆续关上。与此同时,她脚下的地面突然一沉,她一下子坠落了下去——原来门口处的地板下是一个很深的地窖。
地窖里满是一尺有余的锋利竹钉!她落地之前用手撑住两根竹钉,没有被扎成蜂窝,但肩膀和一条腿还是被扎伤。
周不留狰狞的面孔出现在地窖口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就算怀疑,怎么能直接来问我呢?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语气阴森地说。
“我根本不会将这件事传出去!我还要感谢你救了田季宏呢!”她忍痛说。
周不留冷笑一声:“谢就不必了!我的得意弟子,我可不想你帮他想起以前的事。他现在活得不是很好吗?”
聂隐娘一愣。她看着周不留青灰色的脸,觉得他简直罪无可恕,他既然知道一切,怎么能这样对待田季宏,让他担任仇人田绪之子的侍卫!
“活得很好?亏你也称得起弟子们叫你一声师父!”她咒骂起来,“你早晚会遭报应的!以为你做的事就天不知地不知吗?我一定会揭露你做的一切!”
“我知道你有这个心,所以……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周不留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地窖口封了起来。
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聂隐娘迅速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这时,地窖一侧的墙壁突然开了一个洞,然后,她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嘶嘶”的声音。她立即站起来,那是蛇的叫声!随即,她看清了如麻绳一样纠缠成一团一团的蛇正翻滚着从洞口出来,然后四散向她爬来。是剧毒的竹叶青。
她正想退到另一处墙边,不料,另外几面墙上也都出现这样的蛇洞,数不清的毒蛇纷纷向她爬来。她急忙走到陷阱地窖中央,拔起两根竹钉握在手里。这时,已经有几条蛇爬到了她的身边,抬起头就要向她咬下来,她急忙跃起,挥起竹钉扎进一面土墙上,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挂在墙上。
下面的毒蛇迅速向她汇集而来。她伸手去掏身上带的一瓶化骨粉。但是,她刚将瓶子掏出来,扎竹钉的地方突然落下几块泥土,竹钉一下子松动,她的身体迅速向下落了下去。她几次将竹钉扎入土墙都失败了。地上。无数蛇头高高昂起,吐着信子,等着她一落到底。
情急之下,她纵身一跃飞向另一面墙壁,迎面奋力挥起竹钉。竹钉深深扎入了泥土,她没有落下去。毒蛇再次向她爬来,有的已经爬上土墙。她急忙抖开瓶盖,将化骨粉洒向最先涌来的毒蛇。化骨粉一落,顿时发出噼啪的声响,身下的毒蛇如遭电击火燎,痛苦地扭曲着身子,不一会儿蛇身便如烧焦一样变黑萎缩,最后变成了粉末。但是后面的毒蛇依旧前赴后继,她继续撒着化骨粉。
正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一条毒蛇已经爬到了距离自己一尺有余的地方,正向自己扑来。她一慌,手中的化骨粉一下子掉落,她顾不得其他,迅速拔出腰间的竹钉,狠狠扎向它的七寸。毒蛇带着竹钉摔了下去。
地上又一批毒蛇被化骨粉灼烧而死。但后面的毒蛇仍旧无所畏惧地涌来。她稍稍平静下来,调动心念,随后发出微弱的“嘶嘶”的声音,如同蛇的叫声。这种声音人耳几乎难辨,但是,地上的毒蛇却都听到了。它们停了下来,然后,它们如同被什么吸引一样,迅速调转方向,爬进另一边的蛇洞。
——她原本就会蛇语。
等全部的蛇都走了,她轻轻落了下来。有蛇洞,就有通往地面的洞口,她仔细看着一个蛇洞,她得想办法尽快离开。她凑近离她最近的一个蛇洞,用竹钉凿着四周的土层。突然,她感到一下刺痛,一扭头,只见刚刚被她扎死的毒蛇竟然一口咬住了她的脚——蛇可怕之处在于它们死而不僵,初死的蛇,即便将头剁下,头和身子仍可活动。她一时疏忽,竟忘了防备。不过转瞬功夫,她的腿已经麻木,她急忙回身,将竹钉狠狠扎进蛇头。又过了一会儿,蛇终于松开了口,如缰绳一样彻底死透。
她急忙撕下衣角扎紧小腿,用羊角比切开伤口用力挤着毒血。但是,她很快感到眼睛像被雨水蒙住一样,动作也迟缓了下来……
她昏倒在了蛇洞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