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和精精儿护送田季安回到使府。当夜是精精儿当值,空空儿百无聊赖往自己的寝室走。连日来都是让他悬心的事,他不曾好好合眼睡过一觉,这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像行尸走肉一般。走到半路,只见田兴带着一队牙军迎面走来,空空儿忙停下脚步,恭候他走过。
田兴看见他也停下来,笑着说:“空侍卫连日来劳顿?”
空空儿俯首道:“都是分内之事,何言劳顿?”
田兴见他没精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在使牙当差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况且眼下正是非常时期……”
“多谢大人关怀。”田兴的话让空空儿感到一丝暖意。长久以来,他习惯了冰冷和猜忌。在气氛诡异的使牙里更是如此。可是,田兴会让他感到踏实,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
“言重了,空侍卫。”田兴爽朗地笑起来,“可惜你是使君的近身侍卫,职责重大,不然闲来也可以找我们喝喝酒,吹吹牛!你一直这样独来独往,我担心你憋出什么病来!”
空空儿被他说得笑起来。
田兴说完便领着牙军走了,空空儿望着他的背影,彷徨的心稍稍安定下来。田兴是田氏幸存下来的不多的几位族亲,论辈分是他的堂叔。与田绪和田季安的凶残多疑不同,田兴是坦荡真诚的。父亲在世之时,因为担心田绪猜忌,很少与同族兄弟走动,所以他对这位堂叔并不熟悉。但是,猜忌如田绪却没有对他下毒手,身后还对他委以重任,他的智慧与才干可见一斑。如果能跟他喝一杯酒,说说话,也许很多事不会让他这么难受了……
他走回自己的住处。他的住处就如山中的竹屋一样简朴,阴冷,如果他不在,看上去就像没有人居住。他有点喜欢这样,他要让自己保持阴冷。
他在床榻上坐下,默默调整心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田季安的阴狠触动了他的心。压在心上的巨石,难以轻易挪走。恍惚中,他看到自己跪在雪中,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口痛得他浑身发抖,但是他咬着牙,忍耐着。
那一天,周不留要将他送到山下,而他一次次恳求周不留收自己为徒。
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周不留终于推门出来,低声说:“做我的徒弟,要喝‘忘忧汤’,忘记过去所有的事。你的仇恨会完全忘记,你的仇人哪怕跟你面对面站着,你也认不出他来。如果你拜我为师是为了报仇,那么最后可能是白费功夫。你要想清楚……”
周不留的话让他犹豫。忘记过去,连仇人都忘了?如果是那样,他练武还有何用?
周不留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准备关门。
“请等一等——”他顾不得多想,大声喊道,“我可以忘记。”
他不得不立即做出选择。而且,可能是最好的选择:这样总比清醒地记住一切仇恨却无力报复好吧?如果没有过人的武功,仇恨记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至于记忆……这噬骨销魂的痛恨,师父的“忘忧汤”真的能消除吗?若忘记,那对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到他的回答,周不留感到意外和犹豫。他默默站在雪地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师父回心转意的原因,当时他以为是被自己感动,后来他知道,那是因为师父与佛罗刹有比才之约。
在师父的汤药端上来之前,他偷偷问精精儿是否一点儿也记不起自己的身世。精精儿答是。他不甘心,就将手按在心口的伤口上,一直默念仇人的名字聂锋,还有自己的名字田季宏。他祈祷自己不要忘记仇人的名字,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师父亲自端汤药进来,对他说:“你的仇恨记得太深,所以汤药煎得格外浓。”
他接过汤药,在心里最后念了一遍仇人的名字,然后一饮而尽。
他想要清楚地知道记忆是如何一点点消失,但是,汤药的药力太强,他片刻便昏睡了过去。当他醒来,已经是夜里。他睁开眼看着周围问:“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师父满意地点点头:“好了。”
第二天,周不留发了一封鸽信,信中写道:所寻之人觅见,然伤及脏腑,无力回天。愧对刘公,定金退还。
开始的四年多时间,他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因为不记得喝过“忘忧汤”,他以为自己是因为受伤才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虽然感到遗憾,但他也认命,相信一切都是天意。但是,他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埋藏在身体的某处,就像冰雪初融的土地下埋藏的种子和虫豸,它们在蠢蠢欲动,松动周围的土壤。他感到痒,努力想去知道它们是什么。可是,它们隐藏得太深,他看不透。
直到那一天。
随着与罗刹门比才之日的临近,师父对他和师兄的担忧也日益强烈。不过,并非因为他们武功不如人,师父担心的是心战。他们都知道,罗刹门可怕之处就在于她们擅长运用心术。师父虽然也教过他们,但是,对手是罗刹女,他们必然是劣势的一方。为什么呢?因为周不留的心战术不如佛罗刹,师父如此,弟子若非天分异禀,结果不言自明。
所以,那段时间,他和师兄每天都在独自修炼心术。
那一天,师父突然叫他夜里去经常练功的竹林。那天是月圆之夜,月光如昼,山谷里有风,竹林哗哗作响,如暴雨倾盆。走在林间,有水滴落下,不过那不是雨,而是雾气凝结。山谷的夜里,常常是这样的。
他来到平时练功的竹林中央,师父却不在那里。他只好随意走动,等待。
他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他惶恐四顾,月下只有他一人,风吹来,万千棵修竹随风摇曳,发出落雨之声。
是在哪里,在何时,他看过一样的情景?他努力思索,想到头隐隐作痛,却什么都没记起。
他正彷徨,一个黑影突然扑来,他躲避不及,心口被一根竹杖重重捅了一下,他后退数步,才勉强倚在一杆竹子上站定。
师父周不留站在数步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急忙行礼:“师父。”
周不留示意他走近。“你想什么这么出神?”师父问。
“就是觉得这里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老老实实回答。
“想起来了吗?”师父问道。他看到一丝异样的光芒在师父的眼中一闪而过。
“没有。”他摇头。
“你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师父静静一笑,望着他说。
他明白过来,刚才是师父暗中营造一种他熟悉的氛围,有意试探他的心术修为。他低下头:“弟子惭愧。”
师父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要记得,若对手是罗刹女,刚才你已中剑,这时,已经不能开口说话。”
“是。”他低声回答。
师父点点头,说:“你回去吧。你师兄一会儿过来。”
他行过礼,慢慢穿过竹林回竹屋。
也许是面对师父时太紧张,走在竹林里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心口被师父的竹杖狠狠击中的地方疼得厉害——那里原本就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伸手捂着心口。因为专注力集中,他觉得那里疼得更厉害了。他坚持走了几步,只觉得伤口如刀剜一样痛,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渗出,他不得不随手扶住一杆竹子停下来。
周围是哗哗的雨声,不时有水滴从竹叶上低落在他头上,身上。他抬头,穿过密密层层的竹叶仰望明月。
就如电光火石一般,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大雨倾盆,竹林摇晃,闪着寒光刺向心口的剑锋,血流成河……
聂锋。田季宏。
他喃喃叫出这两个名字。
但是,他想不起这两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也记不起来那些画面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都与他有关。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沉埋地下的种子和虫豸,努力拨开压住它们的泥土,钻爬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为何会在这里?
曾问过自己无数遍的问题一下子涌来。他用力捶着自己的头,恨不得扒开脑壳,将那些折磨自己的东西全部翻找出来……
那之后大约一年时间里,很多记忆慢慢回来了。他想起来了,自己是田季宏,而聂锋是他的仇人。
师父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他知道师父不希望这样,因为记忆不免牵动一些人和一些事,有人有事就有七情六欲,而周门弟子以心无旁骛的坚强和冷血著称。
比才的前一夜,师父突然叫他过去。
他走进师父住处的时候,师父正在低头看一幅画。
“师父。”他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
师父示意他走近。他走过去,师父低头说:“你看这幅画如何?”
他有些意外,师父从未跟他谈论过画。画简单裱过,可以从画纸上看出经年的痕迹,画上画的是兰花。那兰花……是在哪里看见过?他觉得迷惑,小心回答道:“我不懂看画,不过画得很认真。”
师父轻轻挪开一只手。他看到了那里的印章:田季宏印。
他的心隐隐作痛。啊,记忆不仅留在头脑中,还在眼睛里。那幅泛黄的画上留下了作画人的情绪,而他刹那间记起了他画画时的情形,也记得他为谁作画。即便是低着头,他也能感受到师父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不能让师父发现自己已经记起很多事。
“这里面有一段孽缘。”师父若无其事地说,“你和你师兄也正是青春年少,对儿女情长是不是也有所期待?”
“弟子几年来未曾见过女儿家,所以,不知遇见会是什么情形。眼下倒没有什么期待。”他一笑。
师父看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哦?你师兄倒是很期待呢。难道你来这里之前曾吃过女人的苦?”
他哈哈笑起来:“师父真会说笑,来这里之前,我不过是个孩子,懂什么儿女之情啊?”这么说的时候,作画之****与父亲的对话言犹在耳,他的心滴血地痛。
师父似乎稍稍放了心,也笑起来:“是啊,你又不是像你师兄那般多情!”
他打算告辞离开。不料,师父将画递给他:“这幅画是我无意间得来,我不喜欢字画,看你似乎还懂,就送给你吧。”
他连连摇头:“多谢师父抬爱。只是弟子不久就要下山,这些东西恐怕没地方置放。”
师父点了点头:“也对,不过还是给你,你随意处置好了。”
他接过画,望着师父:“弟子真的可以随意处置?”
师父点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将它合上,然后轻轻捻了捻手指,一朵火花随即在指尖上跃动,火舌****那泛黄的画纸,瞬间吞没整幅画。五年前他小心蘸墨落笔的深情,父子最后的欢声笑语,以及一家人最后的安宁时光都化作一蓬纸灰,翩然飞散。
转瞬之间,他的手里空空如也。他俯首道:“师父既然说这画牵扯孽缘,那便有些不祥,既然这样,不如毁了它——孽缘不是早作了断才好吗?”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是啊,孽缘是该早断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