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刹脸色一沉,灼灼忙扯了扯师姐的衣襟,忙着打圆场:“师父,快看,师妹的不足跟我当年一样——两腿太沉,不会使力。”
佛罗刹默默看了一会儿,大步向聂隐娘走去。
沈秋儿瞪了灼灼一眼:“就你嘴乖啊!好啊,今天你来化人头!”
师父还教她放松身心的方法,即心无杂念,将心意全部投注在所做之事上,因而无所畏惧,无所企图,脚步果然变得轻盈,她再次跳跃,雪地上的脚印浅了几分。师父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
然而,第二天,她便因为受寒病倒在床。
佛罗刹递给她一颗黑色的丸药,说:“吃了它。”
她怀疑地看着那颗药丸。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太诡异,她不知道吃了它会发生什么事。
佛罗刹脸色一变:“辛辛苦苦把你带回来,难道我会害你吗?这是对你有好处的药,别人抓心挠肺想要我还不轻易给呢。”
她默然,接过丸药一口吞了下去。丸药微凉,奇苦,是从未尝过的味道。她紧紧皱起眉头。佛罗刹递上一杯水。她咕咚咕咚两口喝了下去。口里还是留有苦味。
“你起来试试。”佛罗刹笑着说。
她慢慢起身,意外发现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了,走在地上,双脚如踏在云上。她看师父和两位师姐,她们的举止也都身轻如燕。师父的药是助益她练功的,但是,她却并不开心。她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会带来什么。这种不确定感让她感到惶恐不安。
这时,沈秋儿闷头提着一个羊皮囊走了过来。她冷冷看了一眼聂隐娘,一脸讹不高兴。自从聂隐娘到来,她就一直不高兴。
师父叫住大师姐,对聂隐娘说:“从今天开始,你要跟师姐们分担一些事了。”
沈秋儿一听,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立即走过来,将那个羊皮囊递给她。她看到大师姐脸上古怪的笑意,却猜不到她为何如此。
聂隐娘懵懂地接过皮囊。沈秋儿领着她来到那个大石臼的前面,冷冷地说:“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去。”
石臼里已经倒满一种透明的、粘稠的水。她拉开羊皮囊,不由得尖声惊叫起来——皮囊里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她将皮囊一下子扔出去,圆滚滚的皮囊在地上滚动着,一直滚到师父的脚下。
她瑟瑟发抖地站在墙角,颤抖着问:“那是什么?”
师父冷冷地看着她:“是该杀之人的人头。”
“是谁杀的?”她连声问道。虽然心里立刻有了答案,但是,她不希望那是真的。
“你觉得呢?”佛罗刹平静地反问。
看着佛罗刹平静的脸庞,她感到说不出的恐怖,眼泪已经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两腿之间也有一股热流涌下——她吓得便溺。
没有人理会她的反应。
“你为什么叫我拿它?”过了很久,她颤声问道。
“因为有一天你也会斩下别人的头。”佛罗刹脸上现出令人胆寒的冷笑。
“你要教我杀人吗?”她哭叫起来。
“你以为是来念经吗?”师父冷冷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们该杀?”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配为人。”
“为什么要我们去杀他们?他们是坏人,官府会惩处他们。”
“如果官府本身就是坏人呢?”佛罗刹冷笑。
是的,官府有时候是坏人,她知道,可是,她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佛不是说因果报应吗?”
“我们就是对他们的报应。”师父冷笑,“虽然报应早晚会来,我却希望它早点来。”
她似乎明白了,她来这里也是报应。可是,她仍然无法想象自己像佛罗刹一样杀人。“你是出家人,为什么如此狠心?”
“因为伤心。”
她努力理解师父说的话。所谓伤心,应该是因为曾经受过坏人的欺凌和伤害。
“那你为什么要我,还有她们也杀人?”她说着,一指两位师姐。
“她们跟我一样伤心,而你是愧疚。”师父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们是受害者,而她是坏人——因为父亲杀了无辜之人,所以愧疚。
她沉默了一会儿,将眼泪擦干,然后默默走到师父身边,弯下腰捡起那个羊皮囊。她的手忍不住哆嗦,身上瞬间冰冷如冰雪。她哆嗦着走到石臼旁,拉开羊皮囊,将皮囊的口朝下,里面积攒的已经凝固的黑红色血块哗啦一声掉进了石臼里的“水”里,水面顿时怪异地沸腾起来,血块转瞬间便消失了——石臼里盛的是可怕的可以化掉一切的水。她用手捏住皮囊轻轻抖动皮囊,但皮囊与人头上的血肉却粘在了一起,那颗人头任凭她努力抖动都没有掉出来。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将皮囊放在石臼的边沿,一只手扶着皮囊,另一只手伸进皮囊,揪着人头上的头发将它提了出来。粘稠的黑红色的血沾满她的手,染红了她的衣襟和衣袖,但她仿佛毫无知觉。她将人头放进石臼,石臼里立刻水花四溅,发出如生肉入油锅一样滋拉滋拉的声响。
她随即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灼灼终于忍不住跑了过来,轻轻给她捶背。可是,她只是呕吐,没有哭,也没有叫……
那之后,她开始学习功夫,武功,内力还有心术。直到不久前,她第一次下山“试刀”,即第一次刺杀,那天也是师父与周门约定的“比才”……
聂锋默默听着女儿的讲述。他有意侧过身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是因为我,你才被她带走。我早晚会下地狱,但是,你已经先我去了地狱……”最后,他低头说道。
“我做的事没错。”她平静地说。
聂锋转过头来,心痛地看着她:“可是你握剑的手总是发抖。”
她低下头。她还是有所畏惧,有所牵绊。
一时间,父女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那么,跟陈许的人,又是怎么回事?”聂锋问。
“主人”是下山前师父为她引荐的——当然,直到今天之前,她并没见过“主人”的面,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让你做什么?”聂锋问,“仍是杀人吗?”
“‘主人’从未让我杀人。”她说。
聂锋稍感安心:“那他让你做什么?”
她迟疑地看着父亲。父亲对魏博和田氏可谓死忠,她不能告诉他。
聂锋猜到了几分:“他们说那个人是刘昌裔。如果是他,那么他要做的事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她没有回应。她正是因此才愿意追随“主人”。
“可是,你觉得他会成功吗?”聂锋笑着看着女儿。
“会。”她回答得简单,但坚决。
“除非少主死了,或者没能继任节度使。”聂锋一笑,“如果他没让你刺杀少主,那么,他一定是想阻止朝廷册封。”
父亲说得没错。
“但是,这很难做到。少主的上书送到朝廷,若陛下不准,那么就意味着向河朔三镇宣战。到时候不光是魏博,其他两镇也不会袖手旁观。若事态严重,恐怕又是一场战乱……皇帝不会这样做。”聂锋说。
“您的意思是,‘主人’会失败?”
“不是。刘昌裔是谋臣,我担心的他一定也想到了,所以,他一定另有打算。”聂锋思索着。
她有些担心:“父亲,您会将这件事告诉少主吗?”
聂锋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如果不是你牵涉其中,我现在就去禀告少主。”
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其实,我想看看刘昌裔会怎么做。当然,如果有一天魏博需要我跟他当面为敌,我会毫不犹豫。”
“田绪是残忍之人,少主或许也是如此,父亲为何还要跟随田氏?”
“所有跟我一样追随田氏的人,除了继续追随他,都已无路可走。我们跟田氏已经成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为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跟他们一起与朝廷为敌,也与其他节度发生过征战。若魏博安在,我们就安全,若魏博被消蕃,那么朝廷一旦追究过往,我们都难逃死罪。所以,现在即便少主死了,魏博的大臣也会立即从田氏里再找一位继任,让魏博继续独立于朝廷。”
聂隐娘沉默了。“主人”到底有何打算,她现在毫无头绪。
回到屋里,聂隐娘打开密信,依然是佛经,这一次是《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她将书信投入药水,墨迹迅速散开,纸上赫然剩下两个字:空空。
她仔细思索,“主人”的意思,下一个要追查的是空空儿。
正合她意。
不过,这是为什么呢?今天若顺利见面,“主人”定会将原因告诉她,但是现在,她只感到一头雾水。“主人”将托付的话告诉了崔玉夫,可是现在她又见不到他。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的头脑中闪现: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原因,因为崔玉夫也许会被锦护卫杀死!
想到这里,她立即起身,推门时才发现房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
——父亲早就料到她会这样。
不过,锁是无法阻挡她的。她不能将崔玉夫置于死地而不管不顾,更何况他那里还有主人的口信。于是,她轻轻将房门拉了一下,一条精铁锁链哗啦响了一声,闪出一道宽寸余的缝隙。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轻轻伸手出去摸到锁头,但是奇怪的是,锁竟然溜圆如球。她再仔细一摸,锁上竟然没有锁孔……这个是……天机锁!
她感到无语,父亲为了阻止她出去也真是煞费苦心。天机锁是世间罕有之物,由大唐境内手艺最纯熟的铸造师冶铸,锁芯造好之后在其外浇铸锁身,整个锁身浑圆如球,没有锁孔。要打开要这种锁,需要先靠听力辨识锁芯的形制和运转方式,然后再开锁——天机锁的钥匙都在锁芯之内,只有判断准确,才有可能将之打开。
可是现在,她无法将耳朵贴在锁上谛听。
无奈,她仔细看了看门轴的位置,然后扳住木门,往上轻轻一提,门便从门框上卸了下来。
父亲只防了她的机巧,忽略了她的大力气。
出来后,她将门原样装好,迅速越墙而出。
此时,使牙刑房大院仍是灯火通明。
锦护卫一向以“铁手”著称,一旦开始推鞠,即对犯人开始夜以继日的审讯,直到犯人身心俱疲,低头认罪才罢休。
崔玉夫进刑房不过两个时辰,这时已经奄奄一息。但是,让锦护卫气急败坏的是,他至今仍只字未吐。
崔玉夫昏死在刑凳上,锦护卫仍下令牙役用刑。聂明戬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说:“锦护卫,您的意思是要他说出实情,还是想要他的命?”
史信辰也冷言冷语道:“是啊,连我这使牙最酷烈的推官都看不下去了。老实跟你说,这样脾气的犯人最难审,慢慢磨也许还能问出点什么,这么一直打,要么死,要么疯。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锦护卫其实现在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气愤。见推官和衙推急了,他就说:“那就先将他收监,明天一早继续审问。请两位务必加强防范,以免他的同党前来营救。”
牙役将昏迷的崔玉夫拖了起来,送去了牢房。
史信辰如释重负,就要送锦护卫等人离开。锦护卫却对空空儿说:“今天你跟我就在这里住一宿,明日你照常回使府当值,我最近几日看来都要在这里了。”
空空儿知道,他留下自己的真正原因是担心自己再破坏他的计划。
史信辰一听他们不走了,心里老大不乐意,聂明戬忙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忍耐。史信辰只得忍着怒火,领锦护卫和空空儿进了值夜的宿处住下。
几个人各怀心事,全都合衣草草睡下。
空空儿闭着眼睛,心里却并不平静。往事如沉渣泛起……
无边的黑暗。被捂住的嘴里发出的惊恐的哭声。被捆绑的身体本能地挣扎着。夜雨中飞溅起光亮的鲜红的血。浸透鲜血的冰冷的父亲,母亲和妹妹的尸体……
他惊叫着醒来,然后被身上密布的伤口痛得又重新躺下。他的身上挨了十几刀,所幸未曾伤及要害。他用手轻轻摸着身上,惊讶地发现,伤口被细心包扎好,隐约可以闻到草药的味道。他忍痛起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是一间简朴的竹屋,墙壁是竹,屋顶是竹,连床、桌、凳都是竹子做的。可是,除此之外甚至没有一样日常用的家什,也嗅不到有人生活过的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心怦怦跳起来,身上的伤口因为被牵扯而作痛,他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门口突然走进一个少年,爽利的一身青衣,端着饭菜来到床前。
他警惕地看着少年,想要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我们不会杀你,你还是好好躺着吧。”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他虚弱地问。几天没开口,他的嗓子竟嘶哑了。
“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哭喊。”少年笑着说,“这里是竹屋,我跟师父住在这里,你可以叫我精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