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们,空空儿和聂明戬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锦护卫急忙起身,向聂锋行礼:“押衙大人,这个时候劳动您出门,实在抱歉。”
聂锋摆摆手:“事关重大,自然要亲自过来看看。你秉公处理,若他真的外通陈许节度的人,我绝不姑息养奸!”
“谢押衙大人不咎之德!”锦护卫道,“询问中或有关涉大人和小姐之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多多体谅。”
聂锋大义凛然道:“若知情绝不隐瞒!”说罢,他拉着聂隐娘站在崔玉夫身边。
聂隐娘悄悄看了一眼崔玉夫。这时他的身上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一张脸才不过一两个时辰不见就小了一圈。两个牙役粗鲁地拉起他来,按着在刑凳上坐下。他因为疼痛脸色已经变得蜡黄。
她感到无比愧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崔玉夫看着她,无力地垂下头。他感到抱歉,他本意是想帮她,可是现在却给她惹了大麻烦。
锦护卫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聂隐娘。现在,他已经知道她是谁——罗刹女,夜闯东殿的刺客,以及陈许在魏博的耳目。这几重身份,随便哪个都足够被少主直接杀头。“小姐,他说你屡次虐待他,让他心生不满,是吗?”他问。
锦护卫的眼神,聂隐娘看得清楚。那么,从现在开始,她要提高警惕了,因为他随时会置她于死地。她狠狠看了崔玉夫一眼:“他这么说的?真是没良心!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他就这样,看来真是促狭小人留不得!”
锦护卫一笑:“聂小姐,招他进府之前,可曾仔细查问他的来路?”
聂隐娘听说了“主人”通过密道出城的消息,她也感到不可思议。“这个我不知道……”她照实说。
“他是磨镜郎,”锦护卫说着,却话锋一转,转头去问崔玉夫,“你是继承父业吗?或者,你认识崔成甫吗?”
其他人都不解其意,只有聂锋一听崔成甫的名字,脸色顿时一变。崔成甫,当年被迫铸造刻有田绎谋逆文铜镜的镜师。在这里,只有他和锦护卫知道这个名字。
崔玉夫忍痛回答说:“我是跟舅公长大,磨镜子的手艺是为了谋生自己学的,没有谁教……”他脸色蜡黄,且因为痛苦而扭曲不堪,这时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心里有鬼。
“锦护卫,为何关心他的手艺?”聂锋问。
锦护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押衙大人,今日陈许来的贼人从密道逃出西城门,在下怀疑是他引贼人离开的。”
聂锋一惊:“密道……魏博知道那里的人总共不过十人,他怎么会知道?”
再一次,在场的其他人完全不了解他们在说什么。
“是啊,在下也纳闷……”锦护卫若有所思,“不过,押衙大人是否还记得,五年前,在下带牙军搜查镜街之时,也曾有人通过密道逃出魏州?”
聂锋疑惑地看着崔玉夫。五年前,田绪屠杀田绎一家后,曾下令杀死崔成甫,并毁掉他的镜坊。锦护卫带人杀死了企图逃出城的崔成甫,但他们离开不久便有人闯入了崔成甫的镜坊。因为担心是知情人,牙军一路追捕,并封锁全部城门,最后却一无所获。后来,锦护卫发现封闭多年的密道被人开启过。当时虽然也曾对几位老臣询问过,但因为所逃之人身份不明,事后也无所举动,所以事情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里,聂锋低声问崔玉夫:“你知道密道在哪里?”
崔玉夫心虚地摇头:“我不知道……”
所有人都听得出他在说谎。
聂锋扭头对锦护卫道:“我知道密道的所在,但我以项上人头发誓,绝没有向他泄露密道的位置所在。请锦护卫务必严加审讯,务必将事情调查清楚。否则,聂某无颜回见少主!”
锦护卫立即俯首:“押衙大人言重了!谁都知道大人是魏博三辈老臣,对魏博和使君是死忠之臣,在下相信您绝不会做有损魏博的事。其他几位知道密道的大人相信也不会轻易泄露消息。在下现在怀疑,除了诸位魏博要臣,还有其他人知道密道的位置,所以五年前逆贼才能逃脱……”
聂锋点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无论如何,请锦护卫务必彻查,以绝后患!”随后,他示意女儿跟自己离开:“我们先告辞了,若在这里锦护卫必定会有所顾忌,影响他推鞠。”
聂隐娘不想走。她的心乱成了一团,她不希望崔玉夫受皮肉之苦,又担心他禁不住拷问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而且,他还没告诉她“主人”给她捎了什么话。
但是,聂锋还是将她拉了出去。他们刚走出刑房门口,就听锦护卫招呼牙役:“来人啊!杖刑伺候,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聂隐娘一听就急了,聂锋忙拉起她,快步出门。“来历不明之人,当然该好好审问!”
刑房里传来刑杖起落的声音,还有崔玉夫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我们难道就不管不问了吗?”聂隐娘于心不忍。
聂锋不由分说,拉着她出了使牙。
回府之后,聂锋径直进了崔玉夫住的厢房。聂隐娘好奇地跟在父亲左右,看着他将崔玉夫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父亲,您要找什么?”
父亲的目光这时被一个直棱直角的包袱吸引,他完全没有听见女儿的问话,一把抓起了那个包袱。聂隐娘想起来,这正是崔玉夫那天凌晨偷偷带回来的东西。
聂锋解开包袱,一个硕大的陶板露了出来。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他瞬间变得无力,整个身体都颓了下来。
聂隐娘好奇地看着父亲。片刻失神之后,聂锋立即将包袱包好,然后提着包袱出了门。
聂隐娘这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若崔玉夫不能脱身,那么使牙的人必定会到家里来搜查,而父亲是在帮他隐藏什么。
可是,那包袱里的究竟是什么?她想到这里急忙追了出去。
这时,父亲正站在聂府最隐蔽的一处地方,他高高举起包袱就要往地上摔。
聂隐娘急忙上前拦住:“父亲,这好像是他很在意的东西,不能就这么毁了!”
“不毁了它,也许我们家就毁了!”聂锋推开她,再次举起镜范。
聂隐娘急忙上前抓住父亲的手臂。“不行!万一它事关重大,我们岂不是无法复原吗?”她语气坚决,因为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东西与崔玉夫最后让她帮的忙有关——那是他用性命交换的机会,也是她弥补自己歉疚的机会。她要替他守住。
聂锋看女儿神情坚决,便松开手。聂隐娘急忙将那几块陶板抱在怀里。
聂锋心一沉,说:“你随我来。”
聂隐娘跟随父亲来到了母亲菊仙的灵位前。
“你跪下。”聂锋说。
聂隐娘乖乖地跪下。
“你当着你娘的面说吧,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聂锋说着,声音颤抖起来。
“父亲,”聂隐娘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过去五年里,我被师父训练成了刺客,现在……我不可能就此罢手。”
“之前只是杀人,这次……你跟陈许的人怎么认识?”聂锋震惊地看着女儿。
聂隐娘一脸茫然。陈许,刘昌裔,这些名字她今天第一次听到。陈许到底是哪里?刘昌裔又是谁?
“怎么?你不知道?”聂锋意外,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刘昌裔是谁?”聂隐娘问。
“他是朝廷的监察御史(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官阶低但权限广),陈许节度使曲环的心腹谋士,也是朝廷消蕃派的领袖,主张限制节度使的权力。田氏一直视如仇敌。”聂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他跟……田绎大人是否认识?”犹豫了一会儿,聂隐娘问。
冷不防听到田绎的名字,聂锋仿佛受到什么打击。过了一会儿,他说:“田大人在朝廷任官,跟他是挚友。”
“那父亲呢?”聂隐娘问。
“魏博之敌,即是为父之敌。”聂锋凛然说道。
那么,有一天,父亲也会视自己为敌的。聂隐娘心想。
聂锋想了想,又说:“你就把你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吧。今天的事,我不知道会不会祸及聂家,万一到了那一步,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见你母亲。”
沉默了一会儿,聂隐娘终于开口了。往事如烟云一样在她心中缭绕,啊,都是她不愿提及的往事啊……
五年前,她离开家之后,便陷入昏睡。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见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正凑在自己脸上看。她尖叫一声坐了起来。
大眼睛也腾地跳后几步,慌忙说:“别害怕,别害怕……”
她蹿到墙边,慢慢定下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房间里十分幽暗,一侧的墙壁上点着一支巨大的火炬,那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大眼睛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正眼巴巴看着她,示意她镇静。离大眼睛不远的地方,另一个女孩背对着她坐着。她正在一个石臼里搅拌着什么,那里发出奇怪的味道。
一切看上去那么诡异。
她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墙壁,她扭头一看,只见墙壁是整块的山石。她好奇地环顾四周,赫然发现整个房间竟是在山中凿出的!通过一条幽长的山道,外面苍白的天光透进来,像一枚银色的月。她看了看两个女孩,突然撒腿向外跑去。
大眼睛一见,立刻追了上来,边跑边喊:“你慢点儿,危险……”
隐娘越发加快了脚步,飞速向外跑去。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她哭起来。她想立即回到家,自己熟悉的温暖的家,有父亲、母亲和弟弟的家!
洞口终于到了,然而,脚下的路却突然没了。她急忙停住脚步,惊奇地看着前面。路真的断了!这是怎么回事?是梦吗?她茫然四顾,天上的月亮似乎就在自己头顶之上,伸手就可以触碰到;身边云雾缭绕,她仿佛站在云雾之上,远处不时传来两声诡异的猿鸣。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到底是哪里?
大眼睛追上来,对她连连摆手:“不要跑了,前面是……”
“悬崖!”她低头一看脚下,顿时大叫一声,跳着后退了一步。方才她所站之处,几块石子倏然碎裂,坠落下去。空谷中传来它们坠落过程中穿透风气发出的声响。她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大眼睛慢慢伸出手,示意她拉住。
她摇了摇头,哭着说:“别碰我!你们是妖怪。”
大眼睛一下子涌出两包委屈的眼泪:“我不是。”
她也不理她,兀自哭着。
这时,另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那是洞中的另一个女孩,一张白得过分的脸,一双冰冷的幽蓝眼睛。她一见,“哇”地惊叫着退后一步。
那个女孩急忙跃起,一把揪住她的衣服,然后一转身将她重重掷在地上,怒冲冲地说:“想死就直接下去,想活就老实点儿!”
她躺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瑟瑟哭了起来。
大眼睛拉了那个女孩一把:“她只是吓坏了。你我刚来时不也这样?”
那个女孩看了她一眼,冷笑起来:“我们却没有她这么闹腾!师父这次是怎么了,挑这样的人回来?”说罢,她拂袖回了洞里。
大眼睛默默在她身边坐下。
她渐渐平静下来,大眼睛小声说:“她是胡人,胡人本来就是长成那样。她叫秋儿,沈秋儿,我叫灼灼。”
她过了半晌才定下神来,颤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大眼睛看了看她,说:“这里是千仞山的悬崖上。我们做什么,日后你自然知道。”
她低头哭了起来。大眼睛看了看她,站起身来,默默进了山洞。
她暗暗观察四周。峭壁如削,向下深不可测,山上垂下的葛藤、松萝将洞口巧妙遮蔽……
聂锋听着女儿的诉说,思绪也回到五年前——那一年,他们一家经历了太多生死和分离。他记得,女儿失踪的第二天夜里,魏州飘起了雪。最初的雪落在温暖的地上、屋顶、花木上,化成水。后来的雪落在湿冷的地上、屋顶和花木上,凝成冰。之后落下的雪,让地上、屋顶和花木妆成白色。四月初夏,这场雪让万物茫然失措。葱茏的花木在绽放中死去,换上单衣的人们不得不从衣箱里翻找出已经拆洗好准备来冬再穿的冬衣。老人们看着落雪,叹息一声:“夏天的雪是屈死鬼的泪变的……”
妻子菊仙在夜里披衣下床,推开窗户,看着飞雪落在床前那株正在开花的梧桐树上,滚下两行清泪。她感到心力交瘁,就像这株花期中意外遭遇冰雪的梧桐。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从背后轻轻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节度使田绪从那天早上开始生了怪病,不时大叫大嚷,说他看见哥哥田绎一家各自提着头颅呼唤他。侍从叫魏博最好的郎中来诊脉,都说看不出毛病。为了让他平静,只好给他喝麻沸散,让他昏睡。
聂锋不信佛道鬼神,但是他相信报应。
也是在那个风雪之日,聂隐娘被师父带到山洞顶上的雪地里。那座山的山顶是一片平地,也是佛罗刹与弟子们日常练功的地方。佛罗刹回来时,她正攀缘葛藤、松萝往山顶爬——她想要逃离这里。佛罗刹当然知道她的心思,便一语不发,一把将她拎到了这里。沈秋儿和灼灼随后也飞跃至此。
“今天飞雪,正好带你们的师妹一起练习‘踏雪无痕’。”佛罗刹说。
沈秋儿和灼灼恭敬地低着头。聂隐娘则目光木然,她哭了一天,闹腾了一天,原来以为爬上山顶或许有机会逃走,可是,现在,她感到彻底的绝望——她们所在的山是一座孤峰,且四面都是陡峭的悬崖,除非她生出翅膀,否则她绝无可能离开这里!。
佛罗刹轻轻地旋转身体,腾空飞起,然后迈开脚步,脚尖一点,在空中轻快地迈步疾跑。沈秋儿和灼灼照做,只是脚步重一些,有时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师徒三人很快飞到了山顶的另一侧,远远望着聂隐娘。出乎佛罗刹的意料,她竟然认真地旋转身体,然后迈步跑来。
她的确是在跑,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她看上去比你们俩刚来时都好,你们都是饿了三五天才听话的。”佛罗刹笑着说。
“哼,她想快点学好武功逃跑啊!”沈秋儿冷冷说道。当年她和灼灼决定跟佛罗刹学武,也是这样想的。
佛罗刹扭头看她:“如今你们的武功从这里逃走轻而易举,你们怎么不逃?”
“罗刹女逃回人间就能像人一样活吗?”沈秋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