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前，邻近黄昏。
从南边吹来的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腥臭味儿，混杂着血的气息。伊斯塔蹲下身，抹去头上渗出的汗珠，诡异的气氛压得她的小臂直打颤。
昆从后面走来，搀起她的身子，向打头的巴克施以眼色，他们一行人便在一颗枯木的树洞旁歇息片刻，不做过多停留。
就连迟钝的曼凯和彼得沃尔都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变得心声凝重。
“我说，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感觉好不舒服嘞，这还是头一次。”他搓了搓胳膊，俨然一副着凉似的状态，但曼凯只朝他身上瞅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了。男人那粗短的上半身看不见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全被厚厚的带毛外套包了个密不透风。如果这都觉得冷的话，那他这身不薄不厚的猎人制服岂不是能把他冻得眉毛结霜？
太夸张了，曼凯觉得彼得沃尔的表现有些夸大其辞。虽然那种说不出是被风吹的还是自己吓自己的凉意确实缓缓地扎进心里，但绝没有到如此地步。
不安的情绪，准确的说，是心里开始发酵的不安情绪。
无论是决斗的结果还是现在这静得可怕的气氛都让他有些心神惶惶。
而就在这时，抱手孤望树林深处的忽然巴克开口了。
“不只是精灵族，现在连我们这些一普通人都能感受到了么……跑不了，是个危险的大家伙。”
“危险的大家伙？”曼凯抖了抖脑袋，脸颊上那一丢丢肉顺着惯性左右晃动着。
他的眉毛因为不解而怂成了“倒八字”，但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这疑问的背后也许就是真相：能够解答他心中的忐忑乃至所有疑惑的真相。
殊不知在曼凯还是云里雾里的时候，彼得沃尔的脸色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渐渐变得阴沉起来。
“不会是……灾兽吧？我听别的旅人说过，凡是撞上了它们的商队几乎都是被团灭的下场而且……死相很难看，都成一块儿一块儿的了。”
彼得沃尔的声音穿过他浓密的大胡子，一字一句窜进了曼凯的耳廓。他脸色大变，其程度之大超出了彼得沃尔的想象。
虽然灾兽在他们看来是犹如杀人恶魔的可怕存在，但毕竟见到的人还是少数。在过去的十年里，那些可怖怪兽的目击频率甚至降到了猎团成立以来的最低点。哪怕近两年有回升的趋势，依然不是那么常见的玩意儿。
每次出现就像是惊涛狂澜拍击脆弱的堤岸，骇人的暴雨粉碎可怜的小舟，带来无数凄惨的悲鸣与哀嚎——这就是灾兽。它们的出现企及灾厄，而其中的王者更是匹敌甚至凌驾于天灾。
被多数人深恶痛绝并恐惧着的怪物，唾弃它们，想要将它们斩草除根，永世不归；被少数人敬畏并崇拜着的怪物，信仰它们，对它们的威仪推崇备至，奉若神明，尊为“古神”。
害怕是一定的，但如此害怕，彼得沃尔倒有违常理。
“你不是猎团的人吗，怎么怕成这样？”彼得沃尔若无其事地给发抖的曼凯补着刀，但巴克和昆却没有露出任何嘲弄的神情。
“你见过尸体吗？”冷不丁的，昆对着身后的彼得沃尔低声问道。
“尸体？嗯……被吊死在广场上的盗贼算吗？当旅行商人那会儿也会有因病去世的同伴和被山贼杀死的其它旅者。”彼得沃尔掐指一算，将自己生命中那些可怖的、数的过来的狰狞面孔一一列举，但归根结底都是死得“有模有样”的家伙。
昆听着，渐渐低下头，“你见过四分五裂、碎肉满地的连全尸都拼不出来的同伴的尸体吗？”这一句彻底镇住了彼得沃尔的神经，他意识到了什么，随即看向曼凯的神色便有了改变。
“额，这嗯……好吧，我知道了，在哪里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他嘀咕着说道，目光向昆对去，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学生向老师求证似的，昆没想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他不过是熟悉猎团内部的运作机制罢了。
他知道像曼凯这样的新人在正式加入猎团前会经受怎样的考核，首当其冲的就是在猎团充当两个月以上的“收尸人”。顾名思义，就是将暴毙荒野的尸体处理掉，视情况会在就地埋葬或是运回中选择其一。不管怎么说，这对新人的心理素质都是莫大的考验，如果连鲜血和尸体都无法适应的话，就更别提面对强大的野兽了。
很明显，职业猎人的头三年基本是标准的“磨合期”，当他们对尸体和腐肉渐渐麻木后才有资格能独当一面。
昆不会笑话那些稚嫩的新苗，因为人都有从陌生害怕再到麻木“坚强”的过程。若是让昆平心而论，比起劳伦斯的训练，曼凯所经受的那些磨炼根本不值一提。没错，就是那个每年冬天都只能卧在床上要死要活，生活要自己的孙女照顾的老头，他筋骨好的时候简直就是非人的存在。
昆可以断言，如果王国大骑士们的实力都和艾格文思相仿的话，那他们加起来也不一定敌得过那个高龄老头。
至少深藏不露的艾格文思曾经也在他门下受其教导了一些时日。
很难想象，劳伦斯年轻时的全盛状态究竟能达到何种惊世骇俗的高度。如此隐晦的世外高人仅仅只当了个猎人，也实在叫人想不通。
昆从彼得沃尔的身上挪回视线，这种提醒点到为止便足矣。“你能明白就好，做好自己的本分比什么都重要。”
他退回到伊斯塔的身旁，看着少女额头上冒出的汗珠，神色却没有以前那般慌张。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弓箭低趴地握在手中，箭已上弦，俨然是一位成熟的老猎人，进步之大显而易见。
昆本想呼出声，但犹豫了片刻他变得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以至于她不会受到惊吓。
“唔！昆，昆先生？”少女紧张地侧过脸，一瞬间连手中的弓弦都“呼”的被她拉开来，直到她看见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方才回过神，连忙收起了那一触即发的架势。
“不要紧张，能告诉我，‘它’在哪里吗？”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全部停下脚步静静地等待少女的答复。那对尖锐的长耳微微的上下颤动着，像是在感知周遭的声音信息，将那些细致入微的动静全部收入脑中。
“抱歉，我并不能准确感觉到它的位置，但……但，它的感觉和以前很不一样。应该说是，很有个性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它就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一样。”
彼得沃尔和曼凯听得一头雾水，但巴克和昆却从这模棱两可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许多有用的情报。
“‘彰显存在感’？哦呀，这么快就把自己当成这地儿的老大了，来头倒是不小嘛~”巴克撩起头发，说得倒轻松。但野外的动物大多不会过分地寻找存在感，因为那只会为它们招致天敌以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哪怕强大如巨狼或是大熊，它们的本能里同样烙印着绝不能去招惹的对象，即使从未谋面，行为却依然谨慎。
能够如此嚣张的展现自己气场的生物，就别提有多傲慢了。但自然界不像人类社会，即使自己实力不济，可只要有金钱、有权利、有手段，就能在金字塔的上端占有一席之地，而野兽可不为这些东西买账。在自然界，足够高傲甚至狂妄的生物就一定有与之相衬的实力存在。否则，这种嗜好“狐假虎威”的怪癖性格一定会让这类生物的血脉早早地消失在苍茫大地的尽头，更不会不会繁衍生息直到这个鱼龙混杂的时代到来了。
显然，昆和巴克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点，只不过巴克凭的是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而昆则是依靠生态学的基础逻辑。
“高傲的怪物，也就是说具备相当的智慧么……很棘手，老实说我没有能应付一切情况的把握。你们听着，从现在起，我们要原路折返。尽量沿着有水源的地方回去，那会冲淡我们身上的气味儿。”
昆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后，果断地做出了决定。曼凯似乎有些不甘，因为他们现在的分数并不是稳操胜券的，如果这场决斗落败，他承受的压力绝不会比遭遇灾兽轻松多少。
“不能再尝试着打一两只猎物吗？就这么回去的话……呜……”他一下梗住了声，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不能，它散发出的气息连迟钝的人类都能觉察到了，更何况那些感官敏锐的动物？再这里继续转悠只能徒增危险，况且我们的位置本就远离镇子，势必会在路上耽搁不少时间。”昆掐断了曼凯最后一丝念想，他“强迫”所有人接受这个理智的决定。
俗话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境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