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气味从石砖的缝隙间沿着人工凿开的粗糙气孔慢慢渗透进黑暗的地下,钻进老鼠、蟑螂、蛐蜓爱不忍释的空间,阴冷潮湿充斥着草席发霉的怪味儿。没有哪个人能够忍受如此恶劣的起居环境,就算是露宿街头的乞丐宁可“天地为家”也不愿入住这免费的屋宇,更别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了。
丹妮忍受着冰冷刺骨的空气,在肺中飘荡的寒意好像要把血液凝固成带刺的冰渣,每一口气就像吸入了成百上千根细小的针尖,稍不留神就会在恍惚中失去意识。
“呼……早知道就多吃两个肉饼了,或许我应该像熊一样多囤积些脂肪,没准在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哈……”丹妮咧开嘴自嘲地笑道。冻僵了的小手缓缓从外套下伸出,颤抖着抹去挂在她睫毛上的冰晶。
时值冬末,安睡在地表之上的居民们,有的家庭已经早早地熄掉了屋中的暖炉。有节省暖炭的意思,但最根本的缘由还是因为气温的回升以至于不需要点着那令空气过分干燥的“小太阳”,不会让嘴唇干得发裂还能省下的采购润唇敷料的银两可谓是一举两得的美差事儿。
如果可以的话,丹妮倒是特别希望那些“好心的居民”能够把他们屋里那用不上的暖炉借她一用,而至于暖炭一类的耗材她就没有任何奢求了。堆砌在少女身边的那些发霉的草垫,如果把它们视做床铺和被褥,可都是些能让人的心灵烙下残疾的垃圾玩意儿,但若是当做取暖用的原料或许还不赖。至少和传播霉味儿的作用比起来,倒也是在积极的方向上发挥了一点儿余热。只是可惜了……这一切不过是少女苦中作乐的美好幻想。
小女孩儿擦燃了一根细细的火柴,在皑皑白雪中看见了跳动的鸡腿和玩具,她擦燃了一把火柴然后看见了早已去世的奶奶……而丹妮现在所处的环境和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确实与这个来自另一世界的经典故事桥段不谋而合。
但总的来说,她比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儿还是要“幸福上”那么一点点的。首先,她虽然在两个日夜的囚禁中被冻得精神恍惚,但好歹还能把没有发霉的草席拆成干草围在身边御寒。其次,修女提供给她的食物虽然不比猪吃的泔水好到哪儿去,但好歹也是能“忍痛下咽”的食物,总强过逮墙缝里的老鼠果腹。
可换个角度,丹妮对自己处境的评价也仅仅是“最低限度的活着”而已,只是毫无人类尊严的“活着”而已。教堂里的人对待她的态度和对待牲口没有区别,那些修女只是不定时的给她送来些比转头还硬的面包碎块儿,量不多还飘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儿。
没有任何言语交谈,她们只是丢了就走。别人家的孩子在向鸽子投食时两只眼睛至少还会闪闪发光,而那些修女向活人投食的动作却是比喂猪还利索。
可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失去了自由的人甚至连家猪都不如吧。猪肉在市场上还算是金贵的食材,也并不是什么家庭都能每天吃上的玩意儿。反观被囚禁的人,或者说是一坨“人肉”。作为肉类的价值可以说是一文不值,反倒会招来一众凄厉的惊声尖叫。但如果作为别的商品,例如“奴隶”,倒还是会吸引一些人的目光。虽然曼德兰王国发展至今已经逐渐摈弃了沿用数个世纪的奴隶制度,但丹妮明白,身为一个女人,自己在那些法律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灰暗角落里保留着怎样的价值。
同样是作为肉,但并不是食用肉的价值。
得罪了贵族的自己如果不是被送上刑场,结果也绝不会好到哪儿去。面对那种可以预见的悲惨下场,丹妮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被冻得微红的鼻子。
“哼!就算是冻死,我也不会让你们这些猪猡拱了!”依照丹妮的性格,这大概是她在直面这个结局时必然的表率。
当然,这是她现在以人类的立场得出的推论。实际上在“那个”到来以后,她就会开始变得无法理解人类乃至是一切智慧生物的情感,所有的经历都只会变成记忆被保留下来。就像一串只能使用特别的机器才能解读含义的代码,而记忆正是这种代码,人类的身体和灵魂就是那种特别的机器。只有她在使用名为“人类”的躯壳时才能享受这些情感,可一旦失去了这部脆弱的“机器”,就只能呆呆地拿着滴水不漏的记忆却不能再次品尝它的滋味。也许记忆本身就和老电影的胶卷十分相似,没有了放映机,那份精彩将永远无法呈现。
怀揣信仰的人类在陷入绝望时会痛诉神的无情,但神明们有时也显得非常冤枉。事实上,在凌驾于神明之上统称为“上位者”的存在确实淡薄地看待一切来自情感的冲击。它们就像是一台庞大机械内部多如繁星的大小零件,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能。反观依靠器官和激素产生情感的生物却充斥着太多的“可能性”,不安定因素实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们最忌讳也是最恐惧的存在,也就只有像“丹妮”这样的异类才会在无法理解“情感”的前提下对其产生浓厚的兴趣。她甚至委身于脆弱的物质躯壳,尝试去理解那些源自“下等存在”的情感文化并乐在其中。在她诞生的那个位于顶点的纬度中,这样的做法是疯狂至极的。
顺便更正一点。所谓的“神明”,即是人类相信存在故而存在的特殊生命,严格来说他们同人类并非是上下级关系,而是“共生”关系。诞生于人类的精神海洋,神明与人类的情感自然共通。所以有时想想那些被扣上了“无情”帽子的神,倒也觉得这口黑锅不该由他们来背负。
丹妮确实想了很多,尤其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比方说现在。在这具躯壳大限将至之时,感受着上位者不可能拥有的“紧迫感”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验。但从黑暗中传出的动静却打断了她脑海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冗杂思绪。
起先是窸窸窣窣的“沙沙”声从头顶的石砖之上传来,丹妮还以为是谁在外面手持筢子在犁地。但回过神来一想,大冬天的又是在教堂旁边,哪个家伙会脑袋犯浑来刨这里的地。
可随着有细碎的石屑掉在她蓬乱的头顶上,而且是越掉越多。甚至让少女不得不起身站开,好奇地看着头上那块似动非动的石砖。
忽然,一道光如锋利的剑刃劈开了禁闭室令人厌恶的黑暗,带来了一片小小的、洋溢着温和阳光的湛蓝天空。明亮的光线一时间让置身于黑室中的丹妮感到晃眼,她抬起手遮去这缕光芒,直到眼睛慢慢适应了从五指的缝隙间透下的明媚。
这次,她完全昂起头张开了眯缝着的眼睛,清晰地看见有个小山般魁梧的身躯正蹲在那不大的窟窿之上,似乎地面被禁闭室之间仍有个宽敞的空间足以塞下一个成年人。
丹妮脸上的木讷被一扫而光,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笑容很快挂在了她灰蒙蒙的脸上。
“哇,是巴克大叔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因为我是英雄啊,小姐。英雄总是能无缘无故地找到被囚禁在高塔里的公主,经历艰难险阻然后拯救她。而我比他们稍微轻松点儿,知道这个教堂的禁闭室和地表间有个封闭的隔层,只要能从上面进到这个隔层里就能轻松地撬通禁闭室。”
丹妮挪开视线,看向了巴克头顶上那个不算小的井洞,她甚至能够透过那个洞看见从正上方的天空中飞过的麻雀,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为语言性十足的“你不要逗我哦”一般的样子。
“所以你就……你就堂而皇之地挖穿了这里?天呐!你真是个天才!”
巴克扬着眉毛,中年气息十足的脸上浮现出只有那个年纪的男人才能摆出的内敛却不失格调的得意神情。
“毕竟大叔脑袋转得不快,能用蛮力解决的问题就会不想用脑子,小姐不会讨厌这样的大叔吧?”
他睁开半眯的眼睛瞄了一眼少女,一个“当然不会!”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好吧,才分别了几天就以这样的形式重逢确实是意料之外,但如果要叙旧的话,还是等之后再说吧。”
巴克从蹲姿调整至趴伏状态,他将健硕的臂膀伸到了少女的面前。丹妮卯足了力气,以她虚弱的身体所能爆发出的最大力量蹦了上去,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巴克垂下的手臂。男人好似手中空无一物,轻松地一拉就将少女带出了那令人不悦的黑暗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