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掰开钢制的机座,先后将扳机部件和焦黑的内膛一一拆解开来。顺着染满火药刺激的枪管向着另一段窥去,膛线的状况不容乐观。男人摇摇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热奶然后继续他的工作。
“线膛枪管活生生地被磨成了滑膛枪管……是装药的问题么?还是……”昆的手拖着自己的下巴,看着满桌的零件喃喃自语道。他明白,无论在工坊中如何改良冶炼工序,只要产量低就将无可避免地影响钢材的质量。现代工业中的制钢高炉能够轻而易举地达到十几米乃至几十米的垂直高度。内径大、压力强、温度高,只要有庞大的钢材需求,那些恐怖的工业巨兽就能源源不断地吐出量大质优的各类钢材,昆再一次体会到了工厂化的生产体系在制造方面具备的恐怖实力。那绝非是作坊模式能够比肩的遥远存在,以“匠人”式的锻造理念制出的产品实际上是文化艺术价值大于实用价值的代表,若是和标准化下生产的产品真刀真枪地干上一架反而会暴露其尴尬的质量短板。
但问题就在于,若是乔伊的工坊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昆和少量铁器订单的需求,就完全用不上硕大的现代化高炉。无论从成本还是需求上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纯粹的浪费行为,但凭借现阶段的作坊模式,生产的武器质量又难以满足昆的需求。
尤其是机件和枪管的使用寿命和现代乃至近现代枪械一比,差距一目了然。
这和昆身上那把同他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大口径左轮手枪就能看出,使用了七八年的枪体和部分关键零件,它们的状况依然良好。至于枪管,因为本身就属于消耗件的范畴,在使用几年后仿制更换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当心昆所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并非是枪械的零件损耗,而是……弹药的储量。
亲历了莫名其妙的“不死族一战”,昆身上携带的那点弹药已经悉数消耗殆尽,目前正处在“有枪无弹”的尴尬境地,原先两件分量十足的尖兵利器现在却成了毫无作用的累赘。靠谱的随时身武器,也只剩下一把“贰式”而已。昆操使刀剑的本事不可为不是游刃有余,但失去了热兵器的加持,以射术见长的他却犹如折翼的天使。任凭身体的肌肉如何强壮,能飞和不能飞就是鸡鸭和鹰隼的差距,判若云泥。
久违的一次保养,让昆隐隐对手中握有的力量生起了一丝忧虑。
固然大口径的火枪能够制服比棕熊还要强壮的野兽,但那也只是建立在对猎物有充分了解的情况下才得以实现的优势。类似“达姆弹”的裂口螺纹弹会对软组织的杀伤力不言而喻,但在面对骨骼或是硬质甲壳时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别说像大石鸟那样的庞然大物,就是灰熊的头骨有时都无法击穿,解决的方法是更换拥有硬质弹头的碎甲子弹,但反过来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孤身面对一个少则几百千克多则数吨重的庞然大物以接近五十码的速度发起的冲锋,任何战术都不堪一击,在关键时候能挽救生命的只有的超常的反应和过硬的技艺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有的猎人死了,而有的却还活着的原因,但那其中侥幸活下来的人若是感谢神明的程度超过了对自己技艺的磨炼,那说不定就会在之后的某次狩猎中被野兽拱死。矛总该越磨越尖,那些不削于提高自身实力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命运也许早已注定。
每当看见那些暴尸荒野的可怜虫,昆若是有余力还是会尽可能地埋葬他们,尽管这样的例子的并不多但总归是一种慰藉,直到数年前昆亲眼目睹了化为“食尸鬼”的人类残骸游荡在黑夜中的身影。按照魔物猎人的说法,那些不能入土为安的遗骸会变成阴气的新窝,会有一定概率变成某种“死体生物”。虽然其中的大部分都变成了诸如食尸鬼一类的低阶怪物,但也有极为罕见的个例,由特殊的死者变成的吸血鬼,更可怕的是他们拥有与人类同级甚至在此之上的智慧。但那是与黑魔法有关的事物,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就不是昆所关心的问题了。
将清理完的零件重新组合成枪械,昆端着牛奶走出房间来到门外的走廊上。虽然时间已经不算早,但沿街的方向并没有传来嘈杂的车马声,尤其是没有轮毂碾过干木条扯出的“嘎吱”声令昆的身心尤为舒畅。
他推开走廊上面向马厩的木窗,那小小的露天空地一览无遗。正如昨天他说的那样,伊斯塔一五一十地照做了正在那里练习着射击。在马厩的对向方向上竖着一根画有红线的木桩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箭靶”,红线绕着木桩的上沿便是整整一圈。伊斯塔则手持弓箭,开始绕桩射击。那确实是令人惊叹的弓术。每一支射出的箭矢都分毫不差地扎在那狭窄的红线上,要知道那可是在少女的身体保持移动的情况下射出的箭矢,究竟有多难命中尝试过的人自然最清楚。直到围绕着红线的一周都扎满了笔直的箭矢,她才放下手中的弓在回收箭矢时略微休息片刻。如此往复,随着练习的深入伊斯塔开始逐渐加快步履的速度,直到在跑动状态下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为止。
“真是刮目相看了,还是说……‘果然是精灵族的孩子’么?”
昆扭过头,走廊上空无一人,但耳边响起的声音却清晰异常。他没有感到讶异,因为声音的主人具有这样的特性。昆随即将目光降到约合自己半身高的位置,才看见彼得沃尔那张被胡子遮去半边的脸。
“你能从这窗户看见楼下的景色么?”
“混蛋!老夫就是从马厩上来的,那桩子也是老夫弄的,当然知道啊!”
昆耸了耸鼻子,彼得沃尔的反应速度并没有超出他的预计。戳了人家的痛处,也难怪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彼得沃尔的气也就出到这个程度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算了……我不知道是否你察觉到了,但我要告诉你,昨天店里有个壮汉投宿。和那个小子是前脚跟后脚的关系……”
昆的目光转回到了挥汗如雨的伊斯塔身上,同时也注意到了不远处同样观望着少女练习的魁梧男人。就是昆那标志的身高较他而言也有明显差距,体魄比起猎团里虎背熊腰的一票众人算是“苗条”,但总的而言,用壮汉形容那副的身躯确实有着很强的画面感。
“是的,我想我已经看见他了。怎么?经营客栈的老板会介意自己店里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吗?”
“倒不是这样,怎么说呢……你难道不觉得很巧合吗?现在别说是镇子里,就是邻近的的城镇也对这件事有所耳闻。过往的商人是如此、赏金猎人是如此,就连流浪汉也是如此……”
昆的眼睛迟疑了一下,然后从那男人的身上挪开再次瞄到了彼得沃尔的脸上。
“你想要表达什么?”
“你不觉得那可能是鼠尾胡子整来的奸细吗?怎么想都很可疑啊,在这种时候投宿到我这风口浪尖的地方……”
彼得沃尔的手摩挲着胡子,语气有些疑神疑鬼但不无道理。杯中的牛奶已经凉去,但昆还是微微摇晃着手中的敞口杯,仿佛依然烫口。
“或许,他会是解决人员问题的突破口……但在那之前我要先观察一会儿。”
招募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修瓦里埃的那点儿小伎俩着实成为了昆计划行进的阻碍,只是远没有其他麻烦那般棘手,就难度而言算是“简单”的程度吧。彼得沃尔的眼睛瞪得像两颗熟透的桂圆,但理智很快冲淡了他意识中的偏见。他应该比昆更清楚地明白现在可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要想尽办法去利用那些潜在的资源,哪怕伴随着相当的风险也要力挽狂澜。
“我明白了,就照着你的意思去办吧。反正到最后,我只要出力就行了,而且那小子……应该不可能找不到什么会帮助我们的人了。”
彼得沃尔皱起了眉头,他愈发觉得领主在权利上的臂膀绝对不是庶民的两条腿能够比拟的了。
尽管男爵的权利与上面的大人比起来小得像口土夯的井,但对庶民而言却没有丝毫差别。置身于那小小的井中,哪怕只是最低阶的贵族,他们的权柄也足以将庶民眼中的天空完全遮去。得罪其一都是自寻绝路的愚蠢行为。无能者即使再无能,隐忍的功夫也应该锻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习惯三天两头的数落,习惯衣冠禽兽们的唾沫,这是最基本谋求苟活的技能,尤其对外地人而言更是如此。
逃避不是最可悲的选择,而无从逃避才是最令人感到绝望的现状。无论是泽尔修斯、罗叙,亦或是宁王国,乃至世界最东方的诸岛联盟,没有哪个国度会兴高采烈地接纳无用的弱者,至于被当成蛮夷之地的北国亚森,更是连活命都可能微乎其微。
现实似乎想让所有想入非非的人明白一个道理:逃避黑暗的人无非是选择自己的坟墓,是在这个泥塘里腐烂亦或是在另一个泥塘里,反正最终都跳不出这悲惨的天空。
如果想在教堂里向大爱无疆的兰斯祈求解脱,也要看教堂里的神官是否和兰斯“意气相投”了。贡不上“捐款”,怕是会被那些家伙从盖满精美琉璃瓦的殿堂中赶出来,没有钱甚至连向神明忏悔都变得异常困难。
不知在神明的眼中,这样的行为是否能被容忍,亦或是她向善恶参半的人心进行的妥协?
“我只不过是一个配角,利害关系者是你们而不是我。即使找不到人也要想办法去找,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并为此堵上一切……不过,我也没想让那小子吃那个男爵的亏,只是这场决斗理应由你们自己来负担。虽然算不上是私心,但我觉得,当事人窝在房间里高枕无忧,而我这个志愿者却在东奔西走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彼得沃尔同意昆的说法,微微点了点头。而此时的昆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楼下的男人,对方开始主动走上去搭讪休息中的伊斯塔。昆在楼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在彼此聊了两句后少女的脸上很快挂出了笑容。实际上她对所有人都有可能露出那种妙龄女孩儿独有的微笑。像是融化黄油的温温小火,只是不知道对大叔的效果如何了。
应该说,独自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是“成长为人”的一门必修课把。昆暂时不怕少女暴露自己的身份,除非是像德萨那样道行颇深的老家伙。对待一般人,一块村姑味儿十足的三角头巾加上保暖用的耳罩就足以隐藏她最显眼的特征了。至于瞳色和不可避免露出的异色发丝也可以用“父母是少数民族出生”的理由搪塞过去,这一类的措辞昆在前些天就已经教给少女了,至于她用得到底怎么样,那就是她自己的造化了。
大部分人不会把这些特征很快地与精灵族联系在一起,至少在那对长耳朵“公然亮相”前不会。对普通民众而言,“精灵耳”才是他们对精灵族最直观的印象,而发丝和瞳色则远远次之。
就像大部分民众“识车”却“不懂车”,这是同一个道理。如果奔驰和大众同时出现在一起,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奔驰车好过大众车”。而相对于这类人,似乎只有较少的一部人会在看见品牌后再辨认车辆的具体型号,从而得出比较完整的结论。面对诸如此类的“刻板印象”,只要逆向抹除那些最具标志性的特征,实际上伊斯塔的身份也不容易暴露。再加上人们对精灵族“隐居圣地”的认知,根本不会想到一个血统高贵的异族人竟会在穷乡僻地瞎晃悠,对少女而言也就进一步地减少了暴露自己身份的可能。
当然在有着形形色色路人的街道上,还是尽可能低调些会比较好。
昆现在正尝试慢慢释放伊斯塔那狭窄无几的社交空间,并把自己的职能重心放在保护她的人身安全上,而不是像一圈铁打的栅栏,把她严丝合缝地包围起来变得与世隔绝。
如此想来,昆的嘴角不经扬起了一丝嗤嗤的微笑。原本只是因为“无奈”才搁在身边的孩子,可渐渐的,自己却越来越像个念念叨叨的家长。为了提升自己的“孩子”而思前想后,生怕错误的教育方式让“孩子”养成坏习惯。他甚至开玩笑地想着,自己是否可以向默许少女“出走”的那些大人物索要一笔“托管费”,以此作为老师锻炼孩子应得的报酬。
玩笑毕竟只是玩笑,昆还是清楚的知道金钱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重要到能为它出卖自己的原则和心意的程度,而答案是肯定的——当然不可能。
他的骨子里渗透的还是一股愤世嫉俗的情感,对见利忘义和道德沦丧之人深恶痛绝,却也不会像愤青那样一股脑儿地倾泻自己的愤怒。更多时候,昆的怒火还是被“思行分道”的理智稳稳地压制了下去,他甚至一度质疑这份理智不过是“冷漠”滑稽的遮羞布而已。
能让昆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正视真实的自己,少女的影响肯定是功不可没的。由此一来,他愈发觉得,善良的人不该被蛰伏在社会中的龌龊事物糟蹋。让伊斯塔在保持那份善良的同时具备自我保护的能力,也就成为了自己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