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翌日的黄昏时分,男人的神智才算是彻底恢复过来,她坐在海边看着被坠落的太阳点缀的十分耀眼的海浪将沙滩渐渐吞没,海鸥从礁岸上成群结队地略过正在涨潮的海面看起来与以往并无不同。
他坐在篝火旁,身体已经不像初醒时那般冰冷,这个搭建在海滩旁的临时营地简陋而又寒碜,像是拾荒者的居留地却没有生活的气息。
在他的背后,正忙着为寒冷的冬季夜晚做准备的人顶着一张似曾相识的……傻呵的面孔。但注视了数分钟后昆还是没能想起来,但脑中总有一个模糊的映像。伊斯塔沉睡在离篝火更近的地方,全身上下都被包裹得比粽子更加严实。她的脸色非常不好,白净的脸颊和眼眶之间留下了浓浓的眼袋显得毫无神气,也不知道何时才会苏醒过来。
“喏,吃吗?”小眼睛的青年拿着刚从营火旁烤熟的海鱼走到昆的身边,将其中稍大的一根递了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焦烂气味。昆盯着烤鱼看了一会儿,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食物斯文地咬了一口,一点儿不像常年风餐露宿的流浪者那般狼吞虎咽式的用餐方式。
昆瞄了一眼青年,他似乎并不打算马上回到营火旁。在脑中思考小许,对于青年的身份,昆似乎找到了一些头绪,但他并没有马上表露出来,而是等着对方先开口。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对方应该是个不愁开不了口的话唠……
“哟,味道应该还过得去吧?嗯……不过呢,哪怕味道差点火候也没办法。虽然腥味儿很大,但钓这些鱼可足足花了我一下午的时间呢,本来是不打算拿出来分享的。不过,如果是先生您的话,我倒是愿意的。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呢,竟然能在这里再碰面。怎么样?有没有记起我是谁?应该不可能会忘的吧~毕竟……”
青年话还没说完,昆就开始摇头。散漫的目光注视着黄昏的海,也没有要多看他一眼的意思,这让青年燃起的叙旧之情又被现实的残酷无情彻底浇灭了。
“好吧,我知道……我一直是个不起眼的人,本想着分开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先生应该还记得我,但……唉,不提了。”
“我记得你,是三个月前在‘沃伦’附近认识的旅行商人吧?顺路载我去王都的那个人……”
听到这儿,沁人肺腑的爽朗、舒爽感顺着青年的气管融入他胸腔的每一滴血液,那种被忽视了百年终于得以沐浴阳光灿烂绽放的感觉,真是好久没有降临在他身上了。
他那对咪咪小的蓝色眼眸瞬间放射出兴奋的光芒,同时鼻孔张得快有核桃般大。
“是的,是的!您没记错!那是我,那正是我!感谢您先生,感谢您没有忘记我!”随后,他学着上流社会的男性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但姿势却极其僵硬、难看而且十分的蹩脚,他甚至差点绊倒了自己。
昆冷冷地看着他浮夸的动作,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儿想忘记:自己竟然认识这个秀逗家伙的事实。但看在是他救起了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自己和情况堪忧的精灵族少女的份上,昆还是保持了对他应有的尊重。
但眼前这“家徒四壁”的惨淡光景不经让昆对过去三个月间发生在青年身上的事情感到好奇。
对于商人而言,这酸溜溜的德行可不比乞丐体面到哪儿去。凄惨的模样岂止“门可罗雀”,简直是不忍直视。昆眨巴着眼睛咬了一口烤鱼,直戳了当地对着身边的青年如是问道:“看你的样子,这段时间好像过得并不好……怎么?在王都的交货进展不顺利吗?”
“先生!”
……
昆斜过眼睛,之前还是半蹲着的青年一下站直了身子,不知是不是因为临海落日的霞光更加明亮刺眼的缘故,他那双蓝色的小眼睛竟变得水灵灵似的“有神”,显得格外光泽透亮,只是那夹杂着呜咽声的话音让昆确信了这个生来就与面运气无缘的年轻商人准没碰上什么好事情。
“先生,我……我……破产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直到最后再也无法隐忍心中迅速的膨胀不甘与失落,看起来也有二十好几的人竟然哭得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这也难怪,看到如此落魄寒碜的居住环境,他现在的惨状基本是一目了然。
昆不太会安慰别人,从前面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一路走来。凭借他对自己的认知,昆其实很明白:那些自认为合适的安慰只是再给心如死灰的人再泼上一盆掺冰的凉水罢了。渐渐的,他开始主动避开那些急需安慰的人,因为自己的嘴巴一旦开口,那些情感丰富却又纤细异常的人一定会坠入更深的冰隙。何苦让自己当这个恶人呢?
他就这样看着青年那令人汗颜的哭相,同时保持着沉默。
“那批货……那批货啊……呜……因为我得到的行情价不是最新的,等再我送去交货的时候……那些货……那一车货,我全部的家当……早已变得一文不值啦!!!”
他用颤抖的哭腔勉强说道这里,却又抑制不住从胸腔的深处涌上的如刀绞般的疼痛,竟哭得比刚才更加歇斯底里。
如果说,昆在这之前还对他的遭遇抱有一丝微微的怜悯。那么现在这炸耳朵的“鬼哭狼嚎”则令他感到些许烦躁和厌倦,他恨不得马上封住这个年轻人的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综上所述,这只是一个粗心大意的年轻商人为自己跑花的眼神付出应有代价的无聊故事。和昆预想的一样,只要放着不管,任由他在一旁把眼泪哭干,这事儿也就该告一段落了。但前提是,昆拥有强大的定力并保持克制,以避免自己烦躁的双手做出一些略微暴力的事情。
昆等待着年轻人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而就在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没有名字的家伙根本无法在他的记忆中多做停留,同理,名字太长太难记的人也是如此,反倒是清新脱俗或是奇葩无比的名字能够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侧过脸,用沙哑单调的声音直接盖过了青年的抽噎声,突兀地问道:
“……你的名字。”
“额?名字?”
“对,就是你的名字。难道破产的伤痛已经让你淡忘了父母赐予你的第一笔财产吗?”昆冷冷地看着哭丧脸的青年,令不熟悉他性格的外人感到不寒而栗。
“托……托普,我叫‘托普’。”他抖动着嘴唇,看着昆的眼睛答道,虽然报上姓名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因为昆完全不顾话题的连贯性。这突如其来的“询问”在托普眼中就像是“质问”一般,顿时显得十分紧张、唐突。
“‘托普’,是么……”昆得到年轻人的名字后缓缓低下了脑袋。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但这种出乎意料的缘分着实让昆不由得对这个一脸傻样的呆瓜商人生起了一丝好奇。
现在是经历了慢慢长夜后的第一个黄昏,距离昆与艾格文斯约定的那个时刻已经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但这漫长的一天对昆来说如隔三秋。
想都不用想,艾格文斯的队伍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耽误宝贵的渡海机会。昆知道,虽然艾格文斯将他视为挚友,但那个人男人的思维方式比他更趋于理性,这和他的外在表现相比是非常矛盾的,而昆自己则是完全颠倒过来。
失去了猎团提供的各方面保障,前方的路途自然会变得略微棘手一些,但这对独来独往惯了的昆来说,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问题。
他真正担心的,是伊斯塔的去留问题。
无论他信不信这个邪,但事实就摆这里。在复杂的世界中,特殊的身份和血统为这个天真的少女招致了无数的麻烦。况且,那些匍匐在黑暗中低声呓语的险恶事物,它们的出现没有任何预兆。他们就像被命运戴上了镣铐,随时随刻都会被勒得动弹不得。
思索间,昆从披风下掏出了自己装有钱币的那个小袋子,而自己的猎枪和几乎卷刃的佩刀也纹丝不动地躺在营火的不远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由昆自己设计并参与制作的武器可比囊中那林林总总的钱币重要不少。
“奇大人”真是慷慨无比,既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又将这些财产悉数奉还,一个子儿都没有少。
这是在讽刺,这是在调侃。没有人知道奇在想什么东西,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是如此。昆无法忘记在朦胧中的窥见的那抹黯淡之光,神叶的后颈上烙印着凡人不该有的禁忌图腾,或许看见了同一幕的埃里克更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从钱袋中摸出几枚体型较大的硬币,有发行不久的能够进行对外贸易的新制金币,也有只能在国内流通的旧钱币。就一个流浪四方的人而言,这些钱币俨然是一笔不菲的财产,足够为之后一段时间的旅行提供必要、充足的生活保障。
昆数了数自己所有的盘缠,似乎略有余裕。他顺手从那富裕的那几枚钱币中拾出几枚最通用的银币直接丢到了托普的手中。
这是他最近几个礼拜见到的最大数额的钱币,而且按照他的性格应该会激动得昏过去。但一反常态的,他只是呆呆地盯着手中的几枚银币,却没有绽放出本浮夸的狂喜之情,转而用一种带着疑惑的眼神不解地看向昆。
虽然是极为天真且迟钝的家伙,但托普也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并不是怀疑昆的为人,认为这个曾经与自己同行数日的黑衣旅人会心怀不轨。只是商人的经验告诉他,在没有乘上对等的货物前,他所收到的每一分金钱必然事出有因,至少也该有个接受施舍的理由。
“先生,这些钱是……”他还是开了口,起声问道。
其实也没有多余的原因,昆也仅仅是为了先前的一面之缘而对托普如今的惨状抱有些许同情而已。哪怕换做完全陌生的人,昆也有可能伸出援手。
但他明显感觉到了,哪怕是如此不靠谱的青年,也有自己身为商人的尊严。
“是投资,这是我对你的投资,这些钱可不是出于怜悯而施舍给你的。既然是商人,你应该也知道,投资一个人或是一种商品的最佳时机是什么时候。”
昆没有犹豫,顺理成章地开口说道。口齿清晰,发音标准,丝毫没有临阵磨枪的仓促感,正如同他说的那般,构思缜密,像是早有打算。
至于昆话中的“最佳投资机会”自不必多言。别说是商人,连小孩儿都知道“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的道理,投资一个人最理想的时机当然是他最落魄的时候。
“投资么……嗯!我明白了!先生您果然还是看重我近乎无限的潜力。一定是这样的,对吧?”
果不其然,他从骨子里还是一根筋的傻小子,被昆这么一说反倒擦干眼泪起了劲。站在他身边的昆无语地看着托普的斗志愈发昂扬,也没再多想。
他丢弃手中的木签,走回到伊斯塔的身边。在炉火的温暖下,少女的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不少,但还是欠佳。
托普在自己的世界中遨游半晌,但这次却比以往更快地回归了现实,他走到昆的身后,在离男人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昏迷不醒的伊斯塔。
他同样不知道,她能何时苏醒,但却乐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