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置于弥留之际的人会看到两种景色。
左边灰色的幕布是人生踏过的剪影,右边的烟云充斥着未知与彷徨的混沌,好似暴风骤雨将要袭来,其中闪过的电花伴随着隆隆的响声,恐怖得令人踌躇不前。
每一个勇者在生命的最后都会站在这里;是选择回到灰色的过去中,还是踏入未知的迷雾进入轮回,亦或者夹在两岸之间这条漆黑、虚无的河流中矗立着直到永远,似乎哪里都没有“光明”的影子。
埃里克站在这里看到了如此描绘的景象。
……
“那里有河,能听见流水潺潺……看不见,看不见河的源头也看不见它流向的彼方……漆黑的,前途后路伸手不见五指,冰冷刺骨……我不会选择走向过去;而是宁可渡过迷雾,因为身后没有值得留恋的事物在向我挥手……”
他听见无数的心声在黑暗中交替、重合、久久回荡,无数人影踏过黑暗的小径从灰色的剪影中走出,义无反顾地迈进一去不返的迷雾中。
埃里克知道,那是属于死者的世界,是猎人最后的归宿与安息之地。
——听过起死回生吗?在无声的黑暗之流的前方,“她”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弥留者的双眼看见“她”手中握着的提灯。
——看那微弱的火星,一点、两点;你渴望痛苦它即亮,你奢求解脱它即暗。
——生命是苦难的轮回,人在迷惘中徘徊时看见了“生”狰狞的模样纷纷选择离去。因为矗立在这里是忍受痛苦,而回到“生”中必将承受更大的痛苦。
埃里克迎头而上,穿过逝者匆匆的人群独自走向那提灯的“女孩儿”……
为什么……是“女孩儿”?
在人形都未辩清的时候,他为什么本能地认为,那提灯的身影一定会是个女孩儿?一个在黑暗中守望着亡灵的孤独的可怜虫?
她穿着宽松的袍,陋衫的缝隙中散发着迷雾;她提着灯,面如苍木。她不是人,却形似人,但又更像是一尊雕像。
在她的身边,可以看见更远的黑暗之中闪烁着微弱的光。提灯中的光消失了,埃里克的注意力转到了那更加遥远的光点上。
不知道有多远,他就这样麻木地朝着那唯一的光点径直走去,直到身后变得一片漆黑,只能向着唯一的光亮蹒跚而去。
他最终“抓”住了那一丝曙光……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诧神情。
将他从生与死的川流中引回人世的圣光的本体竟是一道熟悉的图腾——“圣痕”。
……
他睁开双眼,从“鬼门关”前挣扎着回到这里,映入双瞳的第一缕光竟是圣痕的暗淡光芒!神叶的后颈上竟闪烁着与奇额眉间的圣痕同样的红色暗光,那缕红光随即幻化成一道与众不同的烙印——一个完完整整的古代图腾,纯血不死族的证明。
而她本人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她的剑直直插入奇的胸口,渗血的伤口不时伴随着缕缕青焰向外迸射着热量,涌出可怕的魔力。神叶紧咬着自己的双唇,丝毫不在意随时会溢出鲜血。埃里克苏醒后看见的景象就像是二人已经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神叶面红耳赤,满额的汗水;但反观奇,即使自己的胸口已经被刺穿,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个没事人似的,横眉冷目冰凉凉的一片。
“……满意了吗?”
“你是在侮辱我么?如果是这样,真想请你‘高抬贵手’把我的剑刃剑刃捏碎,再拧断我的脖子!”
“做不到,也没有理由要我必须这么做……是该收手的时候了吧?再拖下去,对你,以及与你同行的人来说只能变得万劫不复。”
——“钟声”已经敲响,来自“外面的善意”正把你们召唤。
他盯着心有不甘的神叶,用右手轻轻握住剑身。直剑内涌动着使用者注入的庞大魔力,由此激活的神圣刻印自然发挥着超越常规的威力,甚至超过了剑身的耐受极限而不时洒落被魔力剥离的银屑。
奇的手放在剑上的那一瞬间,青烟四起。针对不死生物量身打造的银剑再加上大圣堂的结印,即使是奇的肉体也会被圣人的遗物灼伤;只是与他的自愈能力相比,这些人类自作聪明的小把戏还是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了。
“究竟是和这座宫殿一起沉入深渊,还是带着你的‘朋友’们离开这里……这个决定由你来做。”他利索地将胸口的剑抽出,神叶的身体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力道向着后方倾斜而去,但她很快站稳脚跟将剑上的蒸腾的血液一挥而散。
而她后颈的那枚图腾也因此隐去了踪影,这一幕深深地映入了埃里克的眼中。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男人发现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圣痕是不死族特有的魔力烙印,是与生俱来的同人类的胎记相似的存在,具有不可复制性。
它在曾经的不死族阶级体质中是划分贵贱的重要标志,强大个体的圣痕通常以图腾和规则图案的形式存在,而弱小个体大多是不规则的斑块。
无疑,神叶后颈上那形似双翼的图腾状圣痕正是上位不死族的象征……难道这个同他一样来自东方的流浪女孩是隐藏真身的不死族后裔?她在同伴间表现出的林林总总难道只是为了欺骗他们而演的戏吗?
哼,埃里克当然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神叶就是神叶,是他队伍中的一员,仅此而已。他情愿相信,那只是出于某种误会而造就的现象罢了。即使有种种挥之不去的忐忑,埃里克依然愿意接受这样的自我慰藉……他已经不关心神叶身上为何会出现圣痕,或许这才是解释奇对她表现出异样态度的根本线索。
——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但这绝不是这冗长乏味故事的结局。
就像木龙的遗民似乎从古至今都未能斩断与不死族的羁绊,只要埃里克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和不死族的孽缘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他释怀地吐了一口气。若是放在以前,哪怕只剩一口气,只要还握得住剑柄,埃里克都会全然不顾自己垂危的状态,以命相搏。他总是警告自己:“若是连面前的杂鱼都无法击败,自己又怎能挑战强大得多的不死族呢?”
可现在,他反而释怀了,因为现在的他无论生死与否都没办法咽下这口气,无法咽下自己绝无可能击败奇的这个事实。他开始对自己的同伴们心怀内疚,但该放下的总得放下,至少现在必须放下。
但某些人却比他更加固执,别说是“放弃”了,就连“暂时放弃”都无法隐忍。黑漆漆的身影从他的身旁掠过,径直向着昏迷的少女走去。
“昆!”
“我没事,至少给个插句话的机会……”
男人走到伊斯塔身前,少女的双眼依然浑浊意识没有苏醒的迹象。
“她会好起来吗?”
……
“会的。”
“你能让我带走她吗?”
“可以,在我改变想法之前……”
昆低下身,抚下少女的双眼,抱起她纤细的身躯显得有些费力。
“这样行吗?彼此间就此收手,虽然我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昆也感受到了,那来自“外面”的善意正给予他们重返世间的机会。恰好此时,一张巨大的法阵出现在了漆黑的花园中,将他们脚下的土地系数照亮。昆督了一眼神叶,对方有些故意挪过视线的意思。但可以肯定的是,奇现在已经不会主动出手阻止他们了。他似乎找到了什么,又想要继续等待些什么,甚至他们的去留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无论如何,昆都不会再染指任何与奇相关的任何事情,反过来自然也是一样。
“我们走吧,神叶……与那些家伙们一起。”
“嗯……”年轻的女人低声应道,但她还是无法放下对奇的警惕,直到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被法阵渐渐传送到“外面”为止。
可直到奇的面孔完全消失之前,神叶还是隐隐的听见了他喃喃的低语声:
“只此一次,愿日后永不相见……”
琳。
……
宫殿渐渐沉入深渊。那之后,经历了这漫漫长夜的人们并不知道,是什么让奇改变了主意。只有神叶隐隐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朦胧在体内涌动,感觉自己有时不再像自己。
唯有目睹那短暂瞬间的人能够对此略知一二。
就在翌日的黄昏,他们短暂交流片刻,然后彼此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