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天空下着蒙蒙的雨。
就像“那一天”他看到的情景一样。
“……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说“又”?还是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的哥特式建筑让他回想起了曾经沉溺过的一段岁月?
昆蹲下身,盯着在鞋边散开的涟漪,石板缝中的泥壤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
站起身,一抬头,抖大的“STOP”红色交通牌随即映入眼帘。
又是那个梦。
即使在梦中,围绕这座历史名校鹊起的城市仍未褪色分毫。这座城市展现出的张力与细节丝毫不逊于昆记忆中的映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纽黑文——美国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小城市。
这座城市的人口不足二十万。它坐落于美利坚东北部,毗邻大西洋。众多留学生都用“静谧”和“闲适”形容这座充满了学术气息的城市。若不是某座赫赫有名的大学始建于此,也许在三个世纪后的今天,这座宁静的城市还浸润在默默无闻的海洋中,无人问津。
这是耶鲁大学医学院的侧门,一条偏僻的、不会有太多学生进出的小街道。陈旧的长椅湿漉漉地摆放在那里,无时不刻散发着上世纪七十年代遗留至今的味道。
“……她的父母曾在这个长椅上谈情说爱过,虽然他们都不是耶鲁的学生……”
不知不觉,昆将这段往昔的话语再一次呢喃地吐露了出来。
沉沉的话音刚落,他惊讶地摩挲着自己的双唇,仿佛嘴唇的律动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一般。
和上次一样,灰色的天、蒙蒙的雨,湿润的街道,只是少了匆匆而过的年轻行人们。孤独的纽黑文,寂静的耶鲁,空无一人,唯有他一人矗立在雨中,无声地呼吸着。
——“Hey!你怎么在这儿呢?不是说好了要回国的吗?我记得,嗯……今天好像是你父亲的忌日,如此‘悠闲’的沐浴在资本主义国家的春雨中真的好吗?”
昆的眼珠缓缓在眼眶里挪动着。那个声音,没能再激起他惊讶的情绪。曾几何时,在浑浑噩噩、朦朦胧胧间将他瘫倒的身躯一次次揪起,埋藏在心灵的最深处……
她不是“露米娅·莱茵”,而是被某种复杂的情感捏造、复制、重塑、自我暗示之后出现的“幻像”……只是幻像而已。即使无比贴近本人,依然有质的区别,最本质的区别。
他侧过身,与那张熟悉的面孔冷冷地对视着。她苗条的躯干上依然穿扮着时尚简洁的休闲服饰,仿佛自己还是个没念高中的孩子。
“呜?这样瞪着我干嘛?就像是十年没见了一样,真是令人难堪啊~好吧,向我诉说吧,你为什么还在这……”
——“你,到底是谁……”
“嗯?”
“回答我,你到底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意识里,创造出回忆的片段。诓骗,诓骗,一次又一次地诓骗我的心智……”
他的低吟戛然而止,男人的双眸向上一瞪,那刺破一切的锋利目光格外吓人。昆的身体向前倾去,他迅抽出手掌,揪起了她的衣领!
那张与露米娅如出一辙的容颜慢慢昂了起来,就像梦幻中的肉身不知苦痛,纤细的脖颈被衣领的褶皱淤得翻了红。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脱口秀节目中的主持人,似笑非笑的脸上是对答如流般的淡定与从容。
“为什么要怎么做呢,昆?明明可以说说话、散散心,一切也就都过去了。我知道,你很尊重你父亲,也知道你内心的彷徨正在苦苦挣扎着……我很抱歉,如果这样就能让你好起来的话,无论你抓多久……不,即使撕破我的皮肤,我也心甘情愿。”她长长的睫毛没有一丝抖动,被雨露浸湿却不显得臃肿。
如此释然、如此气定,这样的姿态让昆的双手很难承受,直抖个不停。
“你……不是露米娅……绝对不是……”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女孩儿胸口的红印不经沿着脖颈的经络缓缓向着下巴蔓延而去,很快便红成了一片。
她依然不为所动。
“你是在害怕吗,昆?害怕自己会沉溺在这里,不敢去面对踯躅的现实……”
——这样啊,原来只是因为这样而已吗?
说到这儿,那一直保持模棱两可、可笑可肃的双唇终于微微提了起来,露出了一丝惬人的笑容。
她伸出右手,轻轻地搭在了昆紧绷的手腕上,没有使劲,也就没有了挣脱的意思。
那一瞬间,男人的皮肤轻微一颤,他感受到了温度,他第一次在所谓的“梦”中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了肌肤的温度。他的五指动摇了,斡旋数秒后最终松开了那已经被攥得紧皱的衣领。
“没事了,昆。这个世界……这个梦境,永远只会属于你自己,就像你所看见的那样。它为保护你而生,也为保护你而散。这儿只有在你需要它的时候才会出现……包括我在内,无论是‘露米娅·莱茵’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你需要,他(她)就会出现在这里,对你说你想要的话语。”
顺着“露米娅”放开的目光,昆再次环视周围的景色。确实,无论是细节还是氛围,亦或者是这一场淡淡的落雨,这些东西全部与那一天的景色完全接洽。若是他敞开心扉,这漫天的乌云也将顿时烟消云散。
“当觉得孤独、无助的时候就回到这里来吧。不要畏惧彷徨与迷茫,旅行不需要过分充足的理由,这是‘我’也是你自己对你的劝慰。”
她看看天空,乌云变得破碎。
“时间过得还算快,是时候该清醒了,贠子昆。不要因为一点儿外力的怂恿便轻易坠入这只属于你的最后的‘乐园’。”
昆一晃眼,话语的主人已经不再是露米娅·莱茵。黑色的兜帽、萧瑟的黑色风襟随风飘舞,与自己对视的是另一双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的漆黑双瞳。像那撰写在告令之下的扭曲的黑渍——“漆黑的扎格”。
“扎格……最后,我还是被自己叫醒了吗?”
彻底破碎的幻境很快分崩离析,男人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脑海中,在双眼中渐渐清晰起来的是被血红的腥光洒满内外的静之宫殿、镜之宫殿。
而他就这样,矗立在宽大漫长的走廊中一动不动。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酸痛感随即从关节的连接处隐隐传来,包括那已经麻木了的双腿。
看来自己已经在这里“罚站”了好一会儿,而穿越“门”的事情,无论是在进入前还是在进入后,他依然回想不起来。
在跟随埃里克没入月傍湾镜般的海水后,他便被海面上猩红的倒影“俘虏”了心智与躯体,期间发生的事情他昆自然无从得知。
好在,昆对此也并不关心。总而言之,在体验了灵魂出窍般的荒诞感觉后,他俨然来到了这座隐晦于尘世的“月宫”,奇大人的宅邸。
他环顾四周,很快觉察到了一阵骚乱不堪的动静。看似静止的世界中似乎有一股躁动的力量正向着这边浩浩荡荡、滚滚而来。昆二话不说,当即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威力最大的武器——自然是那绽放死亡的单手步枪,右手的钢刀也必不可少。
严阵以待的肃穆姿态,昆更是全副武装,他静候在数米高的琉璃落地窗下,窗外是如画般平静的血之海洋,没有余波在荡漾。
一……二……三……
——来了!!!
躁动之后,屏息凝神的半秒钟,空气中没有一丝颤动,时间像是丢失了方向;而就在那眨眼不及的一瞬后,击碎一切的,便是那翻山倒海般的烟尘飓风!!!
如同被战舰的炮弹命中后瞬间殉爆!在昆的左边,在那摆满一副又一副肖像的长廊间!与魔物的疯狂缠斗,在静如止水的世界中骤然撕开一道骇人的裂缝!数十扇落地窗的透明琉璃顷刻间尽数支离破碎!破片四溅!
飞沙走石!剧烈的冲击掀起的风暴将昆的衣襟吹得发直,他遮去双眼,免得碎屑落入脆弱的眼眶中。
透过废尘,他看见一团鬼魅的巨大躯影正匍匐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它拍击地面发出的震颤令数米开外的地砖都为之一颤!昆后跃一步,将飞来的碎片统统挡去,掀开自己的风衣,他夺然发现!那将长廊的画壁硬生生撕出一个大窟窿的家伙竟是一尊面带扭曲面具的巨大傀儡!
除了那夸张的体型,傀儡的形态俨然与长发衣襟的少女别无二致!只是那躯体的质地早已不再是鲜嫩的肌肤,而是如同石蜡一般的粗糙模样。颗粒分明的表面已经找不到任何与人类的肉体相似的元素。在男人眼中,这只是一尊照着少女的身段,刻意制作出的一尊石儡罢了。
数名狼猎人,剑姿凌冽;有的将长剑深深地刺入了它的关节中,有的有短刃遏住了它的肌腱。层层叠叠,虽然只有区区数人,可面对数倍于己身的魔偶,他们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它完全束缚且毫无还手之力。
待烟尘稍稍散去,魔偶的挣扎也渐渐显得疲敝。埃里克握着双剑,从窟窿的另一边缓缓走了出来。
“是么……你也醒来了吗?看来你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再少一些。”他跨出步子,很快就寻见了居于这一端的昆。看他的样子,即使身处如此空灵幽静的宫殿中,面前是如此诡异怪诞的魔偶,也没表现出一丁点惊讶的神情。再加上狼猎人们如历千百回的狩猎姿态,这场所谓“百年一遇”的圣战根本就是“自来熟”。
“不用惊讶我们娴熟的狩猎技法,这些失魂的‘游荡魔偶’虽然体型巨大,比百年中记载的任何魔偶都更为巨大,但它们终究只是没有智慧的敌人,攻击和行动全凭依借着本能。对狼群而言,它们并构不成实质的危害,充其量只是奇的看门狗而已。”
埃里克缓缓走过魔偶的头部,他顺向一抬手,让锋利的剑尖从它的脖颈间穿过。顷刻间,那足有一个成年人高的头颅便应声坠地,魔偶的身躯也就停止了所有挣扎。一束束漆黑的油污状液体从魔偶的颈部切口处飙射出来,溅到了昆脚边的镜面大理石上,染黑了一大片。
就像人类迸溅出的鲜血一般,虽然没有任何异味,但这令人作呕的浑浊液体依然让昆感到不适。
他竖起耳朵,没再听见其它的异响。昆暂时收起枪械和刀刃,看着埃里克缓缓走到自己身前。
“怎么样?醒着做梦的感觉是不是很奇妙?哼……经历了这荒谬事情的人可不只有你一个。能够侥幸活着穿过‘门’的人,即使能够保全肉身,他们的灵魂也会被这个世界牢牢抓住,一不留神,失去灵魂的躯壳就会变成如此狰狞的魔偶了。”说罢,他侧过头,看了眼倒在身后的魔偶残骸。
“看来你我都是幸运的,不仅保全肉身穿过了‘门’,被世界束缚的灵魂也得以靠精神赎回。”
“……那你们的梦是怎样的?”埃里克话音刚落,昆就立马接上了自己的问题。
“对这个感兴趣?每个人都大同小异,被自己最深刻的恐惧牢牢抓住不停地啃噬,然后挣扎、挣扎、挣扎……直到战胜它的那一刻,方能清醒过来。”埃里克的话语没带一丝的情感,但他仍然解答了昆提出的问题。
他说到这儿,昆的心头不经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自己的梦和他们、和所有人的,都迥然不同。
他没有梦到折磨他的恐怖东西,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身临其境的往昔幻境,比起那种“逃出生天”式的脱梦,他的出梦真可谓是“如梦初醒”。
狼猎人们从魔偶的身上拔出各自的刀刃并将它们重新纳入剑鞘,目的地是走廊的尽头,通往宫殿花园的大门。
奇大人在那里,在漫漫长桌的另一头等待着晚宴的开始。桌上除了血玫瑰,洁白的蜡烛摆了228根,每一根都跳动着火苗。
而长桌的另一头是唯一的客席,空荡荡。奇大人在等待着,等着今晚唯一的嘉宾在那里与他对望入座,共进这两百多年来唯一的晚餐,连接那夜未尽的缘分。
来自兰斯的高贵血统,“温斯雅”的子嗣将在这里为奇大人的执念诞下最完美的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