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七七楼,就临近内城门了。今日是正月十五,按例特许不闭城门,因此文瀛便顺着长街走了下去。
月宛城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但是他最近几年都不住在这里。文瀛的父亲曾经是权倾朝野的重臣,后来因为被当时的京畿总督泉钺泉大人参奏,触怒了当今圣上,落得灭三族的下场。他的父亲不愿束手就擒,更不愿女眷被卖被杀,便一把火将丞相府烧了个干干净净,等如今的泉丞相带人灭掉大火的时候,府中只剩下一具具焦黑难辨的尸骨和坍塌的房屋。他所知道的在他失去的亲人中,有他已经许配给当年的泉家大公子却还未成亲的同父异母姐姐,父亲爱妾的长子和他的妻女,一个同胞兄长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其他亲族家眷以及家丁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一夕之间,人丁兴旺的大族便只剩下了他一人。此事不久,他远在宫中作妃嫔的堂姐吞金自尽,另一个嫁入王府做侧妃的小姑姑也自缢而死,有传言说她们是被当今圣上赐死,也有传说她们不过是戴罪自杀罢了。对于父母和兄弟姐妹,他已经记不太清楚,甚至于这样的家族惨案他也是过了很久才听自己的师父剑圣未知子告诉他的。他像是神迹一般出现在未知子练剑的河边,身上带着一枚残破的玉佩。未知子开始想把他送归父母,在了解到这是文家遗孤的时候收养了他,然后教他用剑,教他做一个冰一样的男人,教他暗杀,教他化为利刃为父报仇——杀了泉钺,或者当今圣上。
未知子是恨这世道的。当时叛乱方定,南疆诸州还控制在各路刺史手中,景朝无非是一个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统一的末代王朝。他知道吉家的天下已经从根基上腐烂,能救助这世道的唯有一把利剑而已。
但是他不是这把剑——不想复仇,他也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喜欢和不喜欢,究其原因大概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当未知子发现自己最费心的徒弟像是一把锋利却又被封印的宝剑一般毫无用处,剑圣便将他赶出了师门。文瀛没什么开心或者不开心,他收拾包袱南下来到莫城,在那里进入了巡检司。巡检司表面上统领禁卫军,实际上的名声不比宫中的宦官私狱要好,虽然不会染指平民百姓的事情,不过就是杀掉不听话的大臣云云。文瀛的手上沾满了肮脏或不肮脏的鲜血,然而他不在意。未知子被这事气的几乎吐血,更是直接宣称再没有这个徒弟。可是毕竟这份工作让他成了朝廷微弱的一部分,毕竟没有人敢惹恼他,他身上的那件黑色的衣服在百姓眼中不算什么,但是在朝廷官员的眼中就像是黑无常一般。
他们都惧怕他,虽然他认为完全没必要惧怕他,毕竟文瀛也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他不想要升官发财,不想要权倾朝野,要的少了,自然顾虑也就少了。司长正是欣赏他独来独往,年前便将他从偏远的南疆莫城调入月宛城。他就是一把剑,一把没有方向的剑,一把随时可以转身杀死自己主人的剑。对于这样的人,没有重用,也没有弃用,只不过将他从南疆的潮湿雾气送到了桃李浓艳的月宛城。在朝廷的风风雨雨里,巡检司的长官换了几任,身边的同僚死的死走的走,只有他和一个叫做白羽瑞的文官岿然不动,一起从莫城来到他们二人的故乡月宛。两人也因此有一些惺惺相惜之情。当然那位白大人是重臣之后,一般情况下自然也没有人敢惹他。
虽然如此,当他注意到背后有人暗暗跟踪着他的时候还是很不舒服。作为巡检司的人,被跟踪什么的都是常事。而如今,背后的那个人很不一样,那个人的脚步微弱得仿佛一只猫,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文瀛便若无其事地走到郊外,走走停停,似乎是在观赏河灯,其实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比如,月宛城外平安桥后一里地的长亭。
走到了合适的位置,文瀛那只似乎无意按在剑柄上的手猛然一动,同时他飞速转过身去,向前一跃,一个转身剑尖直指背后藏在灌木丛中的人。剑尖顶在了对方的心口,而一把冰凉的冰刃也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他不由得大吃一惊,除了师父未知子,他从未见过比自己更快的人——而面前的白衣女子,居然就是这样的人。
“你想杀我么?”对方的确是个女孩子,声音清脆。文瀛仔细一看,面前的女孩子梳着乖巧的双髻,只用银簪和珠串装饰着,像是服孝一样垂下一对两指宽的白色丝带。她的脸色因为寒冷而泛白,双唇冻得发紫,一双眼睛仿佛鬼魅一般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裹着一件镶着厚重风毛的白色斗篷,里面鼓鼓的像是藏着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女鬼一般。但是女鬼大概不需要用剑,更何况是她手中那一柄晶莹剔透的剑。
“你的剑是水晶制成的?”看到那把剑,他断言道:“不好用。”
“一试便知,”对方笑着回答,“要试试么?”
“君子不用兵于妇孺,”文瀛说道,谦和地行了一礼,早已主动将剑收了回去,“姑娘可否借剑一看。”
她眯着眼睛看了对方一眼,分明已经看穿他不过是为了借剑一看才收敛了杀气。不过她也没有在意,一抖手腕,将剑递给他。
文瀛接过的瞬间便吃了一惊。那是一把冰制的细剑,通体透明,从剑柄到剑尖都冒着丝丝寒气,手握在上面却并不是那样冷,更没有融化。他将剑水平握在面前,用左手的指肚划过剑身,却分明感觉到这柄剑是有弹力的。他用手指轻轻一压,剑身立刻弹了回去,他完全想不到什么材料竟然能做到这样。他又细细查看剑柄,剑柄式样无奇,刻着几个字符,只有末端垂下一条素白的流苏。那流苏制作却不大精致,完全不能和冰剑本身相配。
“请问姑娘,此剑可有大名?”他恭敬地将剑交还给她。
“此剑名为竺语,”对方笑着回答道,“我也叫竺语。”
“不知今日姑娘跟踪在下所为何事?”文瀛心平气和地问,平时他是懒得说这么多话的,但是眼前的人让他非常不安,更何况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因为有人在等你。”竺语回答道,回过身就向前走。文瀛顿时火起,想要追上去再问,不想她已经从前面的芦苇丛里失去了踪迹,他快走几步,只见前面一道白影飘过,他伸手去抓,却不料踩破了薄薄的冰面,一脚踩到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