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有些阴森森的,还未到中午,就下起了绵绵细雨。
午饭后,醉红梅独自倚窗赏雨,初冬的雨,不仅让人感到寒冷,还让人觉得有些落寞。
醉红梅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每当这时她总会感到很忧伤,“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西漠寒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身落寞的醉红梅,她倚窗而立,遥望远方,让人觉得此时的她正笼罩在一片灰暗中,不能自拔。
他知道此刻的秋儿需要的是安静,可又不忍让她这样独处,便悄悄地走向窗前,和她一起沉浸在了这无限孤寂中。
醉红梅见西漠寒倚窗而望,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突然想看看拥有如此一双眼睛的人,会有一副怎样的皮囊。
心里想着,手就情不自禁朝他的脸伸去,伸了一半,醉红梅感觉到了自己的荒唐,忙急急抽回手,不想刚抽回一点,就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擒住。
她挣脱不了,遂抬头看向西漠寒,“因为你,我对自己的相貌仿佛也感了不少兴趣,不如我们一起来瞧一下,免得将来我一个人瞧的时候会被自己吓到。”
西漠寒说完哈哈大笑,惹得醉红梅也低笑出声。二人笑过,西漠寒就真握着醉红梅的手朝自己的脸庞伸去。
西漠寒的脸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玉树临风。可接触了几日,醉红梅知道,这或许算不上假象,可也绝非事实,首先西漠寒挺爱开玩笑的。
其次,细细看去,西漠寒身上还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气场,想到此,醉红梅竟觉得自己是否看花了眼,怎么会想到这个词。不过不管怎么说,用貌比潘安来形容绝不为过。
见醉红梅审视自己半天都不答话,西漠寒心里都发毛了,想自己虽没太重视过自己的摸样,却也自信自己长得还可以。于是说道:“给句评价啊,我这儿还等着呢?难不成我长得太丑,你吓到了。”
醉红梅掩面而笑:“容似宋玉,貌比潘安。”
西漠寒听后答道:“那就是还不错,只是不知配秋儿小姐如何?”醉红梅笑而不答,西漠寒便笑了笑,将自己的面具继续带上。
良久后,醉红梅看向西漠寒,轻轻说道:“给你讲个故事,愿意听吗?”
西漠寒伸手,帮醉红梅把一缕发丝挽入耳后,细细看着她,温柔的说道:“愿洗耳恭听。”
随后醉红梅便看向窗外,西漠寒本来看着她的,此时也向窗外看去。仿佛已经和她一起回到了她的过去。
“自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跟着一位姓白的婆婆生活在一起。刚开始我一直以为她是我的亲婆婆的,而婆婆对我也是真的很好,如亲孙女一般。”
“你该知道十九年前徐城遭西梁军屠城的事,世人都知道徐城当时的场景十分惨烈,却不知与徐城最相近的邺城也被毁了将近半座城池,同样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至今徐城仍如同一片废墟,可邺城这些年又好到哪里去了?不过是这几年刚略好了些。即使如此,你该见过贫民街的样子,我虽时常周济着,可有时也觉得力不从心,毕竟穷苦人太多。可这些之所以看着并不怎么明显,不过是被邺城看似繁华的外表掩盖了。”
“可当年我和婆婆过的日子,却比现在贫民街的人们还差上百倍。记得当时婆婆和我经常到山上挖野菜充饥,最差的时候,连树叶树皮也是吃过的,可即使如此,有时仍然是食不果腹。日子虽过得艰苦,可那时的我还是很快乐的。然而,就在我六岁那年,邺城突然遭到了一场很大的瘟疫的袭击,这让刚刚有了喘息机会的邺城再次陷入绝境。那时的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真的好多好多,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都有,随处可见。由于婆婆会点儿医术,再加上她多年的生活经验,我与婆婆在那种情形下,还是勉强坚持了半年。婆婆是个善心人,照顾我之余,她还经常帮助其他的邻居乡亲。虽当时朝廷也有出面处理这事,可那点拨款药材,还没到这儿,就已经被派来处理瘟疫的官员中途中饱私囊,私自扣下了好多,用来救人的根本所剩无几。婆婆虽一心救人,可毕竟年纪大了,有时力不从心。即使如此,她也一直坚持着,终于有一天她也感染上了瘟疫,倒下了。婆婆知道自己的日子到头了,就把我叫到床头,她告诉我,我并不是她的亲孙女,还说我一直带着的蝴蝶白玉,是捡到我时就有的,让我好好保管,将来拿着它或许可以找到自己的亲人。最后,她还说:‘秋儿,人活一生并不容易,可无论活着有多难,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你都要好好地有模有样的走下去。’婆婆怕会把瘟疫传染给了其他人,尤其是我,就在那天晚上,趁我睡熟后,在院外****了。当时年少的我,竟不知道婆婆那晚给我说的话,是最后遗言。等我第二天醒来,来到院里,就只看到了婆婆,未烧完的一块衣角。当时未到七岁的我,在院中,愣了半天,才想起找个罐子,把婆婆的骨灰一点点装进罐子里,埋在了一块山坡下。”
醉红梅平静的讲完了婆婆的死,然后无视西漠寒探来的目光,继续说:“我很命大,成功地熬过了那场灾难。婆婆死后,我便真正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了,有一次,还差点让人贩子给骗了,幸亏我机灵,逃脱了。有时日子难过极了,好想就这样死了,好去找婆婆。可或许是婆婆庇佑,有一次,我在街头流浪时,认识了陆风,他当时也不过十岁,也是了孤儿,那时正在一家刚开业的武馆里做打杂小徒,他说武馆里正在招端茶烧水的女佣,我便去试了,其实像我这种只需管吃住,不需给工钱的人,他们自然是乐意招我进去的。就这样我和陆风一起成了江氏武馆的下人,其实那时陆风也还不叫陆风,大家都叫他小路子。虽说我和陆风不再露宿街头了,可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饭是勉强吃得饱的,可冻却没少挨。有时晚上冻得不行,我们就挤在一块睡,可在最冷的时候,即使是这样,也还是冻的睡不着。每每这时,陆风就教我他白天在武堂当差时偷学的拳法,活动拳脚,以此来御寒。那些日子虽苦些,可我们就这样相扶相持的过了五年。这些年,西梁和乾国虽没发生过太大的战争,可六年前,也就是我十二岁那年,打得那一仗却也是不小的。邺城地处要塞,每次两国交战,乾国的军队总是要从邺城的官道上经过,并囤积在这儿的,所以当时的邺城很混乱。由于武馆老板为人苛刻,平时仗着自己会点武功,得罪了不少人,当时有人趁乱报复,在一天夜里,竟一把火烧了武馆。当时我正在屋里休息,待到醒来时,屋内已经浓烟滚滚,到处都着了火,我尝试着向外跑了几次,却都被大火给逼了回去。不多久,我就被烟雾给迷晕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破庙里,陆风在一旁睡着了,不用说,是他救了我。陆风说他当时见武馆着火,就想着趁机偷点武功书籍,等书偷出来了,才发现我还下落不明,就马上朝我住的地方跑去,不过幸亏还不算太晚,总算救下了我。当时火烧的已经很大了,陆风虽救了我,自己却被烧伤了好几处,本来以为慢慢养着就好了,可由于当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没怎么做处理。不久后,陆风的伤口就感染了,甚至都溃烂了,可他害怕我担心,没告诉我。等我知道时,他由于伤口感染太重,都开始发烧昏迷了。我没办法,就到街头行乞,希望能有好心人给点钱,给陆风治病。可我跪了一天一夜都没人理会。最后,百花楼的老鸨子,也就是现在花满楼的王妈妈走到了我的面前,跟我说,只要我跟她走,从此入百花楼为妓,她就给我钱,给陆风治病。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可廉耻之心还是有的,我答应过婆婆要好好的活着,有模有样的活着的,我不能让婆婆伤心。再说,陆风那么要强,若知道救他的钱是这么得来的,他一定会恨死自己的,所以当时我就拒绝了她。可当我回到破庙,看到已经奄奄一息的陆风时,就所有的骨气都没了,只一心想着他是为了我才成这样的,我得救他,就算是对不起婆婆,就算是陆风会一万个不愿意,只要能给陆风治好病,我愿意进百花楼。想到这里,不顾是大晚上,我便扭头向百花楼跑去。那天晚上,我在百花楼门口跪了一夜,求王妈妈收了我,果然,后来她终于答应了。想想真是可笑,王妈妈让我去时我不去,可转头,却自己跑来了这里,签了卖身契。殊路同归,我或许是注定要到这里来的。呵呵,可我当时根本没时间感慨这些,当时对我来说,最值得高兴地是,陆风的伤势救治的还不算晚,他终于得救了。陆风醒来,知道我已卖身青楼后,发了好大一顿火,差点把百花楼给一把火烧了。后来我劝了他好久,才平复了他的心情。”
“开始的三年,我在百花楼学琴棋书画,以及妩媚之术,王妈妈说我样貌不凡,培养我时,便格外认真。那时的陆风呢,则一边在街头当混混,一边练他偷的那些武功书籍,有时我有时间,也让他教我的。就这样一天一天又过了三年。”
“三年后我十六岁,陆风十九岁,他在街头已经混出了点样子。而我呢,模样已经长成,诗书也已精通,那时王妈妈便有了让我见客的打算。记得王妈妈当时夸赞我说,她在这行儿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出落得像我那么姣好的人,说我一定会独霸这一行当。想想真是可悲,不过一副皮囊罢了,我又何时想过用它来独霸这行当来着。我第一次出来见客前,王妈妈说要给我起个不凡的艺名,我便主动请缨给自己起名叫醉红梅,并给妈妈说,我会努力给她赚令她满意的足够多的钱,但我只卖艺不卖身。王妈妈想着她辛辛苦苦培养了我,若轻易就接了客,也就不值钱了,便答应了我的请求。”
醉红梅说着,顿了顿,“既然已经决定步入红尘,那一辈子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我也想开了。为了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好,我便让妈妈设法举行了一场选美大会。此会目的在于,选出邺城最美的姑娘作为邺城的花魁。我便是在那场选美会上博得头筹,一举得名,醉红梅这名号,从此越来越红。王妈妈为了我能走得更红,便将百花楼重新修整了一番,并更名为花满楼。陆风也是在那时改了自己的名字,叫起了陆风,从此成了邺城一方霸主,平常帮人运送点东西,收些保护费。他这次出去,也是帮人送东西的,去的有点远,所以还没回来。”
“我这几年能在花满楼平平安安的生活着,没人闹事,也是多亏有陆风护着。虽有人对我居心不良,可因我与陆风关系匪浅,他们也总是有所忌惮的。这几年,我虽都是每月逢七才见客的,可每次该我见客时,总会有很多人来捧场,可他们来这儿毕竟是冲着作乐来的,我又并不接客,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人不耐烦。面对这些人的刁难,王妈妈便有了让我接客的意思,我没办法,便放出话来说,我会接客,但我接的第一位客人,必得是一个令我折服心仪之人,这才暂且打压下了他们的不平之声。这两年,日子过得也还算平静,我便让陆风帮我在后院挖了个密室,闲暇之余,在那儿练练功夫,虽是些皮毛,但世事无常,说不定何时会有用。就是这样,我和陆风一起走到了今天。”
醉红梅讲完自己的过往后,良久无话。
西漠寒则默默看着她,满眼疼惜。在听醉红梅将她经历的过程中,西漠寒有好几次感觉,站在她面前的醉红梅好不真实,像是在梦里,这种感觉的存在,让他恨不能将醉红梅拦进自己怀中,紧紧抱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的存在,可却怕这样会惊了一直沉浸在自己过去里的醉红梅,便只有忍住。
看着此刻一言不发的醉红梅,西漠寒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安慰道:“都过去了,秋儿,都过去了。”
“可是,秋儿,对不起,我却不曾参与过你的过往。”醉红梅依偎在西漠寒怀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刚刚那段描述已费去了她所有的气力。
过了许久,她才答道:“我们才相识,过去的事与你何干,你说什么对不起啊。”
西漠寒则说:“且不说别的,你几经生死,我却不在你身边保护你,真是惭愧,真恨不能早些认识你。”
“缘分如此,能现在认识你,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们相互依偎了很久后,西漠寒突然说道:“秋儿,你有什么愿望吗?”
醉红梅问他什么意思,西漠寒说没什么,他只是想知道秋儿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是什么愿望,想更了解她。
醉红梅见他问得一本正经,思索片刻答道:“我希望,天下无战,百姓安居;希望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希望路无饿死骨,市无买女贼。”
“还希望得一知心人,白首不分离。”说着,含笑看向西漠寒。
西漠寒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儿,答道:“我也是,不过要完成这些愿望不容易啊。”但是他会尽力满足她的。
“不想去找自己的亲人吗,你的亲生父母?”西漠寒说道。
醉红梅看着窗外仍然下着的绵绵细雨,在西漠寒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淡淡的说:“婆婆刚离开我时,有想过找他们。可茫茫人海,我又一点线索都没有,能去哪儿找呢?再说,十八年前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或许他们都不在了呢。总之,除非他们想着找我,不然我是找不到他们的,所以一切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