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快就落山了,那光的余晖自遥远的山头铺了过来,满天云彩染成了血色,整个京城在这样的天空下,红了大半。
西姜国的使团以及负责接待他们的大楚官员们在这落日的余晖中走进了会同馆。这会同馆就在那西姜使馆不远之处,专门用于设宴外国使节的。
待到众人各自位置坐定,便就开宴。四方来客皆做亲友,按照习俗自然以家人之礼相待。一时间觥筹交错,快乐畅饮。
这酒席说起来挺无聊的。两国人表面上是无话不谈,亲密忠厚,但字里行间却都在刺探着对方的底细。从两国皇帝的身体状况,到储位之争,这俨然是含沙射影,刀光剑影。
柳雁飞举着酒杯微抿了几口,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帮外交能手,脸带微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攻防兼备,尽最大努力发挥出自己的才干,为本国在这酒桌文化中做出贡献。
柳雁飞这边静静地听着,心中不免就感慨起来。这储位之争,不但西姜国有,他们大楚也曾是暗流涌动的。她想到了当日王宗放特地提到的五皇子,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那逝去的皇后娘娘,也就是皇太孙江桥的祖母,育有三个皇子。大皇子、五皇子,还有八皇子。三位皇子里,最为骁勇且功绩显赫的是那五皇子,他天生蛮力,很早就参军作战,现年三十六岁的他已是战功累累,为大楚王朝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应该说,先皇后的三个儿子中,唯他最有能耐。而那大皇子自然就是已故太子,江桥的父亲了,他却能力平平,说起他来,也只有“宽厚”二字足以形容,他能成为储君,全因了他是嫡长子的缘故。至于那八皇子,就无需一提,始终平平淡淡,本本分分,向来无功无过,只知道把本职工作做好就是了。
当年太子逝世,在究竟是立五皇子为太子,还是立先太子之嫡长子江桥为太子上,朝廷曾爆发了一次长久的口水战。整个朝堂分成了五皇子派和皇长孙派。从伦理上讲,无论是立五皇子,或是立江桥,好像都说得过去:五皇子派说,长逝幼立,天经地义;皇长孙派说,父亡子立,也是天经地义。但从功绩上和能力上讲,年长的五皇子显然更盛一筹:七年前的五皇子,即将迈入而立之年,意气风发;而江桥,才不过十五岁,刚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最终,这场争执,在皇帝的一锤定音下结束了。皇帝更加看重江桥。众所周知的是,在江桥年幼的时候他就对他极为喜爱了。但就是这样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却被众多的朝臣无视,在太子之位尚未公布之前,他们与理据争地要求皇帝立五皇子为太子。可见,五皇子在那个时候已经有了多大的势力!
在重立太子一事上,皇帝就像一个狡猾无耻的老头,他抛下了一句“众卿觉得,朕,该立谁为太子呢?”,接着便静静地坐在龙椅之上,看着群臣们为此争个不可开交。最终,在定下了江桥之后,他便如同魔鬼一般,大刀破斧地制造一切机会,将力挺五皇子的朝臣们,该降职的降职,该立罪的立罪,极快地就将五皇子的势力全部打压了下去,甚至,就在江桥受封的同一年,五皇子被他发配去了南疆封地!
有人传出。五皇子离去前跪在他的面前痛恨大哭:“为什么!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啊!”
至此,去了南疆的五皇子,竟是再也没回京城!但是,这一年,皇上五十九大寿将至,这五皇子居然要回来贺寿了!将近七年,他终于要回京了。
柳雁飞深吸了口气,从思虑中回过了神来。她望向了高高坐在上方,同西姜国二皇子互相敬酒的江桥。江桥说,因为今年来京人员太多,皇上会为他加派侍卫。这……主要是为了防着那五皇子吧!
皇上对五皇子,显然还是不信任!
加派侍卫……
柳雁飞的目光又移向了宴会大厅的门口。大概这宴会进行的差不多的时候,交接和加派的侍卫们就会过来了。而其中,就有石澈!
柳雁飞轻轻闭上了眼睛。石澈!自那一日过后,竟是近四个月未见一面了!想到这个,她的脑中瞬间又是一片混乱。太久未见,反而恐慌加剧,竟是无法想象待见面后该如何相处了。说实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慌个什么,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石澈?害怕石澈会怨恨她?这真是,心烦意乱哪!
“柳大人?”正是柳雁飞脑袋里边乱糟糟的时候,突然,坐在她身边的一个礼部官员低声唤了她一下。
“嗯?”柳雁飞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不解地看向了这个五十几岁的资深官员。只见他示意她抬头向左上方看去。
柳雁飞望了过去,竟是那江桥和二皇子正一齐瞧着她!
江桥微笑着。二皇子则饶有兴趣的。
柳雁飞立时就抱歉道:“舞乐优美,下官一时就入了迷,还请皇太孙殿下和二皇子殿下原谅。”
江桥嘴角勾起,目光温柔:“不碍事的。”
而那二皇子则道:“柳将军,久仰大名,方才孤同贵国皇太孙殿下谈起了你,恰好我国此次来访,带了几位骁勇猛将,不知何时能与柳将军比划一二,交流交流?”
柳雁飞看向了江桥。就见江桥冲着她点了点头。柳雁飞便笑道:“这有何不可?哪日找个时间,找处地,大家一起切磋切磋。”
“那就这么说定了!”二皇子显然很高兴。
却是柳雁飞看向了他身后的那个侍卫。果然,那个侍卫如鹰一样的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芒,但在接触到柳雁飞的目光后,他微愣了一下,那光芒就流星一般地瞬间隐去了。他挪开了视线,挺直了腰背,正如在场所有的侍卫们一样,又变成了一根一动不动的柱子了。
柳雁飞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样一幕,无人发觉。地位最为显赫的两个人,江桥和李天择,很快又开始觥筹交错了。
柳雁飞捏了捏酒杯,一饮而尽。竟是不自觉地又斜眼看向了那位侍卫,只见他再也没有向她这边看过来,只一心一意地守卫着他的主人。柳雁飞放下酒杯,若有所思起来。
时间在欢笑中度过。待天如黑幕笼盖京城,满天繁星嵌似宝石的时候,这场接风洗尘的酒宴就结束了。
等一行人陆续出了那会同馆后,柳雁飞才发现,其实那石澈早已来了。他站在门外,和守卫的士兵们一起,等着酒宴的结束。新来的穿着大内侍卫官服的人,包括石澈,共有六位。他们早已递交了腰牌,在江桥他们出来之后,主动地站到了他的后头。
西姜国使团一行人被送回了使馆。大楚的官员们互相拱手着告别了。最后,柳雁飞站在使馆外头。同在使馆外头的,除去那些派来守卫此地站在门外的卫兵外,还有江桥,以及江桥那整整十人的侍卫队。
柳雁飞向江桥告别,余光却偷偷瞥向了站在他后头的石澈。
石澈较之四个月前,清瘦了很多,不过还好,整个人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大概……他的婚姻是不错的吧!”柳雁飞这般想着。
这个时候,江桥轻咳了两声,说道:“雁飞,夜黑天晚的,这样吧,我派石侍卫送你回去吧!”
诶诶诶诶诶?
柳雁飞惊呆了。
若说江桥不晓得石澈对她的心思,柳雁飞是打死都不信的。自从那日知晓了石澈其实一直在喜欢她后,她就觉得,全天下应是没有比她更迟钝的人了。柳雁飞心想,连柳青荣这个傻蛋都看出石澈的心思了,江桥如此聪明的人岂会不知?或许早在他第一次见到石澈的时候,他就猜出来了。
那么,现在,他要石澈送她回去是什么意思?
柳雁飞不解地看着江桥。
却是江桥笑着对着石澈下了这道命令:“护送柳大人回府。”
柳雁飞这种人还需要别人护送吗?太可笑了。在场的人皆是无声轻笑,恐是想到这皇太孙殿下未免也太关心他的未婚妻了。却是石澈有点呆滞,想来也是不解江桥为何这样下令,直到被身边的人给轻推了一把,才赶快领命出列了。
他走到柳雁飞面前。
柳雁飞深吸了口气。
这个石澈,这么多日未见,那一张俊脸居然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比她还紧张!
“柳大人,请。”便见着石澈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雁飞瞥眼看向了江桥,竟见江桥那温柔的笑中居然带了些鼓励。
“……”柳雁飞是怔了又怔。这个江桥,到底搞什么啊!
江桥很快就坐上轿子离去了。
柳雁飞不喜坐轿,鲁国公府也从未给她配备轿夫。她向来骑着烈风来来去去,今日也不例外。
黑夜寂寥,空荡荡的街道,只有身边的使馆府邸还点着灯。站伫在大门口的士兵就像石柱一样,认真地尽着他们的责任,动也不动。
柳雁飞走了过去,将那领头的队长唤来,对他们的守卫工作再做了一番叮嘱,然后才转身对石澈道:“少游兄,抱歉要让你先陪我去趟礼部了。烈风还在那里呢!可是麻烦了?”
这就得花费一些时间了。行政府衙在皇城内,住宅区又远离皇城。
却见石澈展颜笑道:“不麻烦。”他这一笑,似是长久未见的尴尬被一并扫除,往日的亲密又回归了不少。
柳雁飞也就跟着笑了:“谢谢你,少游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