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娘的小楼,并不是独门独院的花魁住处,但也是一处几个人合住的小楼。分成三重院,第一重,正门。第二重,左前院饮茶荫。右前院秋千。各在两处后,有楼梯引着奴婢进二楼住处,也是一层奴婢间。右侧门引出走廊,悄悄的可以直转后花园。也是为了怕妻妾抓奸夫婿们,特意开得方便之门。前院空着,青石板泛着光,一种踩踏过多少次门槛,才能用鞋底磨砺出的光滑。进到第三重,才是夜娘几个的住处,上下两层楼。分作几间,皆有茶室、书房、琴室、卧室。茶室和书房是一间隔成前后两间。琴室和卧室也是一间隔成,前后两间。后院接后花园。进到后花园,才能在花魁住处,有河道码头,直接划船出游。
他们在左前院饮茶荫处,支使着丫鬟杏花奉茶和点心,还是司胜雪发难,“喏,啼儿是弟弟,总得包一份糖果点心回家吧?”
杏花笑着,“他才不傻,都吃完回家。被丁大娘知道,隔日来小楼要银子。夜娘定气得几天,都不再给他一口点心。”
说笑时,传小丫鬟奉茶,也是地道的太白银毫。茶汤清澈嫩醇,他们抿了一口,杏花已经带着啼儿荡秋千,一边在说笑,“你们说,哪里有这样的娘亲。把女儿们卖进醉花楼,还觉得女儿们会善待养老?竟真的常来要银子,把两个姑娘家,当成摇钱树。前几日,才偷偷带走一副,元朝刘贯道《消夏图》。”
司胜雪问起,“怎么,真的不顾啼儿,只花在自己身上?”
杏花才回应着,“正是,不足之症先已治得泰半。谁料到,竟当夜娘还有私藏银两,才能多出银子给啼儿治病。来了醉花楼,拿了两副光面的金镯子,转身就走。好在是光面的金镯子,并无花样和任何式样,老鸨也不知道,才瞒混过去。不然,私拿醉花楼的物件出门,还不得怪在夜娘身上,一顿遍体鳞伤。”
龙傲云才应了一声,“没想到,娘亲比鸨母更狠。真不知,还是亲生女儿,该不是抱养吧?”
杏花传来一个小丫鬟,才快步离开,去伺候夜娘洗漱起床。却不好在他们面前提及才起床,只说伺候用茶点,“待会儿,再和你们聊聊。时辰到了,夜娘该传我伺候膳前茶点。”
小丫鬟也不过十二、三岁,清秀俏丽,梳着双髻。陪着啼儿玩秋千,“你们倒是来得巧了,夜娘才得了一样贡果,一个客人送了两颗释迦果,长得犹如佛首。夜娘总是念错,念成佛首果。也给你们尝一个新鲜。”
龙傲云小声说,“不过是番荔枝,还要尝新鲜。还没熟吧,要八月才能摘。”
司胜雪应着,“大哥,在大明王朝或是稀罕物。”
他才回着,“那,尝尝看?没熟透的没尝过,也凑得上尝新鲜。”
小丫鬟先带着啼儿,走进饮茶荫。他先坐在龙傲云边上,过了一会儿,凑过去和司胜雪说,“姐姐,姐姐和好看叔叔离开后,会不会忘记啼儿。”
司胜雪很认真的点头,“会记得啼儿。”
“舍妹胜雪,她会和我一起记得啼儿。”
杏花恰巧在第三重门的前院,一路走过来,朝他们作了一揖,“左司乐大人,夜娘姑娘有请。”
饮茶荫,惯例由小丫鬟打理。他们起身,跟着杏花走进三重门里,左起第三间房,门楣题着,“寻梅”。
茶室是和书厅,用一间隔成两间。茶室顶里,一张坐榻上设着一张案几。右手边,几柜多宝格置字画和珍玩。前厅放着一张茶桌,和四张太师椅。最边上还有一张奴婢坐的小靠椅。
他们走进时,已在茶室订了一桌,六菜一汤。正好把茶桌铺满,八宝鸭、白扒鱼翅、鸡茸釀竹荪、清汤琵琶虾、素什錦、炒杂蔬,还有一道汤:奶汤鮸鱼。
夜娘已经是素妆,仅穿着一身黄缎绞金银丝裙衫,头上只簪着一根金钗、二根银钗、一根短花簪。连脸上也只搽了面脂、胭脂,眉粉,口脂却未妆点。眼角微微上扬着,一张檀口,也一并扬起,只朝着他们勾了勾眼角,伸手示意茶桌上的几道菜,“倒还能支应几个人,凑了一桌简宴。想来,总合着口味,也不是寻常菜,也不是高不可及。现在夜娘才虚岁十四,过了二十岁,只怕还支应不起。”
啼儿分了一个小碗,由杏花帮他在八宝鸭肚子里,舀出小半碗,再夹上鸡茸釀竹荪。一边喂给他,还要一边向其他人介绍,“八宝鸭,是开背加入腊肠、香菇、栗子、银杏、冬笋、熏干加入糯米饭拌匀,蒸熟还要一个时辰。”
“这道奶汤鮸鱼是道绝活,用来调理男——身体,正合适。”
“……”
杏花还腾出手,把几道菜分在几个人碗里,一边支应着小丫鬟,去预备膳后果点茶水。
龙傲云朝司胜雪低语,“明朝还真惨,夜娘现在虚十四岁,到二十岁就嫌她老了。现代怎么都得到三十岁,多十年,多铺门路,怎么都拐带达官贵人赎身。啼儿在夜娘二十岁之前,不能折桂,就得流落街头。他得九岁中童生,才有可能让丁大娘养他们姐弟。胜雪,不如我们——”
“爹地妈咪自小教我的,社交礼仪手腕,他们又用不上。”
“教坊司常年要在醉花楼之列,填充进侍奉歌舞声乐,供权贵享乐。我呢——也没办法,眼下且奉迎进教坊司。这,这——,唉——,换汤不换药,好在只支应奉迎权贵。”
司胜雪眉毛微颦,朝他笑一笑,“大哥,按《三言二拍》来,通常都要找贴心人,提前偷转一部分珍玩字画,在偏远地置产业。她们,难道不会照办?还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交托别人,带走她预存下的金银自赎身,也不会吗?”
他睁大眼睛看过去,“舍妹胜雪,怎么明朝人,不会这个方法?”
“她现在还年轻,总得筹备几年。暗藏产业和珍玩夹带,通常古籍小说写明得两年。不信,我来问问。”
“怎么问,不好吧,大庭广众之下,怎么问?”
说话间,杏花夹了两只去皮的琵琶虾,给他们品尝,“现时趁热吃,味道也还过得去。”
她夹起琵琶虾,咬了一口,借话试探夜娘去留,“嗯,真正好滋味。红袍披挂琵琶虾,才是一道上品。青滋滋,带着一肚子细软红籽,携藏进洞里。生子繁衍后代,落得自在逍遥,我们就难有这般口福!”
夜娘一听,先一惊乍,后又面露喜色,“胜雪姑娘,琵琶虾倒是想藏,也得没有眼尖的农户,捉人的利器。”
她想了一想,“只有一处法子,琵琶虾得被买主自养。哪有买主放生,养琵琶虾,灭了口福,难道旧相识不成?嗯,看来我有得品几口美味,哪有多些被放生的琵琶虾?”
杏花和夜娘相视一眼,拿话撩龙傲云,“可见,是厨子手艺好,才引得胜雪姑娘,说起琵琶虾的美味。倒还真是一道美食,不知左司乐怎么看?”
“琵琶虾还真不错。”
“素什錦和鱼翅也不错。”
“杏花,上一壶六安瓜片,先前只得了二两,也没舍得喝。膳后我们一起坐着说话,泡一壶正好。”
门廊口,晃过一个红衣娇俏女子,饱额俏目,是二楼左起第一间“眉妩”的“歌娘”。她看着“寻梅”来客人,也过来凑一会热闹。刚走进门口,一路笑着往里走,“妹妹,到底什么佳客,竟引得妹妹,特意找厨房做了几样菜,连我们也瞒着。不知私下里,绿意红情聊着,什么样的合欢话?”
“这位是歌娘姐姐,一向疼我。总是常来常往,记挂着我的吃穿用度。姐姐,我们不过聊着厨房的手艺,正是好手艺。姐姐也让槐花去厨房,传一份独门独户吃。”
“我哪里来得好福气,哟,好俊俏的郎君,和妹妹正好一对儿。不知何方人士?”
夜娘听得眉头一皱,赶紧打断,“姐姐,这位是左司乐大人和令妹。”
龙傲云伸手,作了一揖,“歌娘有礼,我们恰巧来转转。没想到夜娘还请一桌膳食。”
歌娘才施施然离开,“倒是极好,只不过教坊司在京都本司胡同。难得来宜阳的教坊司别署,也必是冲着花魁慧娘而来,填充进豹房。我可没空凑热闹,先歇歇,还等着槐花给我传一杯荷叶茶,消暑止汗。”
夜娘连忙让杏花送到门口,才接着说,“姐姐一向如此,难得一见的直性子。”
龙傲云斜挑了一眼,“性子倒是挺直,也好相处些。”
夜娘一衬,慢慢开口,“我们这里,各人各性格,住在一处小楼。好在杏花和我处处小心,都相处得了。小楼皆是封作名号的花国脂粉:花榜眼、花探花、花传胪,我恰好封作花传胪。”
司胜雪不觉好奇,“那——歌娘呢?”
“歌娘封作花榜眼,擅长工笔画、诗词曲赋。而我,只懂得一些词曲古筝、写几个字罢了。”
“哦,倒也有趣。各封几处,只怕住处也有分别。”
龙傲云一边说着,一边等着杏花把挑好的鸡茸釀竹荪,分进碗里。又看着夜娘住处,总觉得还挺阔绰。处处搁着珍玩、字画,好在夜娘还知品味,只在墙上挂着一副墨宝。
到了午后,夜娘切下半颗释迦果,另半颗用果盘放好,让杏花递给歌娘。“只说给姐姐消暑,尝尝新鲜。”
龙傲云拿起半片释迦果,边唱起来,“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佛说三生三世,红丝线系在佛前。南无,求清净生出烦恼心,红尘一念放不下。南无,佛前的姑娘,红红的脸颊,柔柔的素手。南无,一同跪拜阿弥陀佛观世音。南无,求佛,求佛,求得三生三世缘。一念放不下,清净心生出烦恼心。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怎么办?南无,求出烦恼心,南无,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渡苦度厄度心劫。南无,只求一念自在,啊哟喂,怎么办?”
司胜雪微微一愣,面色一薄,“哪有这么打混,这首不算。来一趟醉花楼,总要留下一首词曲关照。”
他拉着她的手,“胜雪,你帮我磨墨。”
她总还是避着些,“大哥,大哥!”
夜娘只当作没看见,和杏花对视一眼,浅笑出声,“我可不管,左司乐欠夜娘一首词曲,哎——,不止杏花,啼儿也听到了。”
啼儿应声,“嗯,我听的清清的。”
她才转过身,朝着夜娘谢茶,“六安瓜片,喜吃肥,而不擅嫩。好一杯茶汤,清郁香彻。”
夜娘应了一声,“可不是难得,谷雨前提采,也称“提片”,总共得了二两。”
她又跟着一提,“李大夫与官宦联名提诗:七碗清风自六安,每随佳兴入诗坛。纤芽出土春雷动,活火当炉夜雪残。陆羽旧经遗上品,高阳醉客避清欢。何日一酌中霖水?重试君谟小凤团。”
夜娘讶了一声,才跟着应声,“可不是,李光禄大夫也是茶中的行家。”
杏花先递了一个腰枕给夜娘,才由小丫鬟手里接过笔墨,帮龙傲云磨墨。过了一会儿,龙傲云才着笔写下,“一树海棠、一枝繁华,倾尽歌舞生华。裙裾叮咚、素腕翻飞,繁华尽处抱花眠。花开花谢处,游丝细软哝,浅浅饮、半斛倾。南无,佛前求际会,求得繁华半世,朱砂批命缘。情深、情浅,南无,半夜凝眉看睡颜,飞花处、眼儿迷,谁知今生徒妄念,难解半世缘起。”
他一手搭在司胜雪手背上,“还得由你题名。”
她顺手题了两个字,“南无”,“吃一个释迦果,渡出南无心。怎么不去寺庙,念几声南无。”
他才伸手一搭肩,“我必携眷舍妹——胜雪近城楼一观。听说,那里景色怡人。”
她往后一缩,避开他的搭肩,“大哥,大明王朝。”
“一向繁荣安定,你别说,越说越想去走走。”
“大哥想去城楼,必是出城游玩。”
“有何不可: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待到未时三刻,他们两个在城楼下,看着过往行人。还有一个人,一个背着一背篓草药,却穿着草鞋的人。一双草鞋,能翻山越岭,在山上磨砺后,还能出现在市集里,干干净净的未免过于有趣。
“他的鞋子,还是新的。”
“新的!”
不对,不是新的,但是擦的很干净,却连脚底都没有磨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龙傲云觉得太闲了,才会一直黏着司胜雪。但是此刻,他觉得身边带着一个现代人,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在发愣,看着采草药的一路往县衙走,身后还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跟着。
两个人穿着布衣,手里还带着两块石头,他们刚要叫起来,其中一个,把石头掰开来,咬了几口。是馒头,一块青皮馒头。他们一直跟在采药人的身后。直到,冒出一个人,猛跳出来。在采药人面前晃了一眼,手里还带着短刀。他们两个,才一左一右围过去,还没看到动手。人已经倒下,被拖进县衙。
好快!
龙傲云看着司胜雪,他们两个的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
现在,是正德四年七月。正德五年五月,明武宗派兵剿灭朱寘鐇的宁夏叛乱。还有一年时间,就要派兵剿灭朱寘鐇,也该有所动作。但不包括他们。不是明朝人,也不生在明朝,他们可不能死在明朝。
“胜雪,来,大哥抱一个。”
“大哥。”
司胜雪有点腿软,也由得他抱着,一动不动。乖顺的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偏着头,看着他。一个命衰又要耍帅的明星,拉着她,一起穿越到明朝正德四年。
“嗯,乖!”他的喉头咕哝了一声,贴在她的额头,脸贴着脸。
“走吧,我们去四处走走,还有几天,就要上京了,不会有事。”到了京都,会很安全。历史上,明武宗灭朱寘鐇,是不会被篡改。
“嗯,我们一起走。”
两只手,拉在一起。在上一次,城楼下的茶馆,第一次遇见死囚。到现在,遇见衙门杀乱贼。他们对于生命的不确定,反而,更珍惜彼此。带着大战来临前的失措,在一起逛街。到了首饰铺。龙傲云给她买了一朵花,一朵银缀的铜钿花,短短的簪子。细长的拖着,别了一个弯。恰巧扣住碎发,被他挽在她的发顶,“真美,胜雪,白肤欺霜胜雪。”
“大哥,好看吗?”
“好看。”
不过一两银子,小小的满足,让他们之间,感到未有过的异样。还有街角的杂耍艺人,他丢了十个铜板。她要听戏,他陪着去戏院,听了一出《六出祁山》。也不知道戏子在唱什么,扮诸葛亮的戏子,胸有成竹的挥着羽扇。他们一边在听,一边携着手,记取每一个相处片段。
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紧紧的捏着。走到城楼前,他笑起来,“呵呵,可惜不能上城楼。雄踞关上,才能一览大明王朝的气概,吞云噬天。”
她也没点破,只是陪着他,“是啊,只有在城楼上,才能看见雄踞之上。”
在他们身后,有一张告示,是征询捉拿劫银飞贼的方法。县衙悬赏五十两。风已经吹破了,还是没人揭榜。在他们身后,哗啦啦直响,她伸出手,想要按住告示,别再发出声音。
没想到,那么巧,告示就滑进她的手里。
“啊,有人揭告示,快看,不要命了。不过是平民百姓,还不躲远点。”
“说不定有本事,怕得脸色都青了,还敢揭下来。”
“……”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走过来两个侍卫,一个朝他们打了一个躬身,“哟,是您二位揭的告示,和我们走一趟吧!县太爷有赏,请二位跟着我们走一趟。”
司胜雪直直的看着手里的告示,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啊……,我揭了告示。”
龙傲云才看过去,“啊,你揭了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