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胡同里的教坊司里,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西厂宦官,一个穿着近侍的锦服,袖口却宽大几分。一起站在大门口。
一个往里走了几步,要进去伴驾。一个就坐在教坊司玩乐,也跟着往宦官上楼的位置睇了一眼。也巧合的看到一道影子,明明那里没有人。
他也惊了一下,索性不去看,在教坊司喝酒。等着他们一起下楼,也正看到朱厚照抱着宝美人一并下楼,还是愣了一下。
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尤三月桃花。他可是泱泱大明王朝的皇帝,竟如此失德!轻薄的抱着一个买来的歌舞伎,出入豹房,罔顾身份的招摇。甚至,连抱着她的手,都是极小心的托着,生怕弄疼她一样。难怪百官对宝美人诸多微词,颇有不满之意。
他手里的茶盏,也握不住,轻轻晃了一下。
西厂宦官在前面引路,门口停着一辆金銮马车,四个檐角挂着纯金的铃铛,里面铺着丝绒的软垫。六匹马儿也高大雄健,头顶戴着金冠。
等着他们走得远了,楼上才下来一个人,穿着豹房市集的民装,却左右环顾了一下,才走下楼。等到他出门走远了,又有一个西厂的宦官,往袖里收着一张笺子,在楼梯拐角口,往下看了一眼,又往三楼走去,待到半个时辰后,才离开教坊司。
豹房,实在是一个好地方。能让所有人夜不能寐,想要找到一件宝物。或者是玺印,也或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瑰宝。
但是,朱厚照的瑰宝,只有此刻窝在怀里的宝美人。他实在想象不到,作为一代出色的名伎,怎么会通晓文韬武略、进退分寸,甚至亲密时也会脸红。难道不该是以色惑帝君、歌舞载德?
“万岁爷宽心,也是秉持人心所向,何不趁时与众百官修好。《上略》有云: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故与众同好靡不成,与众同恶靡不倾。”
他的手指,不安分的划过她的脸颊,“宝美人,到底是不同寻常,还是朕看错宝美人。”
宝美人一双俏目顾盼,斜靠着他的胸口,一只手搂着他的肩,“也不过寻常,只是难得万岁爷看得顺眼,才觉得不寻常。”
他才觉得有趣,额头相抵,“总也封作宝美人,却还是拿不出架子,连婢女都支使不妥。”
所以,总也该让豹房里各自的瑰宝,更灼眼一些儿。各让人觊觎,各让人夜不能寐。
在门口的西厂宦官,还有窗下的西厂宦官,听到里屋的认可,才终于笑出来。宝美人,也许是未来皇子的娘亲。也益加用心守着,生怕有意外。紫禁城里有一个秘密——所有的嫔妃怀胎不能过三月。豹房,才是真正的皇宫。正德三年,他们迫不及待的跟着朱厚照,搬出紫禁城,住进豹房胡同。也仅带走锦衣卫一千人、御林军一千人、东厂、西厂宦官各二百人。
当然,对于一个不安分的朱厚照,也绰绰有余。此刻他同样不安分的抱着宝美人,看着校练场的对战,“赵指挥,不好玩了,换一个疏阵,对弈郑指挥的玄襄阵。左右散行,摇旗呐喊,仅留着左右三、四处出口给郑指挥,朕就不信,还输郑指挥。”
赵指挥连忙一躬身,“是,是,谨遵圣言。”
一时博弈,倒也精彩,以兵少伪作兵壮的疏阵,对战伪作零乱,实际有序的玄襄阵。等着玄襄阵被逼着引出几处,再套进疏阵,刻意打乱阵脚,几处混成一团不能互相照应。硬生生用疏阵逼得竟首尾、内外兼乱作一团。
“好玩,嗯,总还算有花架子。”
“万岁爷,又到了巳正,可是先歇歇,喝盏茶,再进御书房?”
“又哄我一起赏书画,不去。朕还要进大佛寺跪拜祖祠,社稷江山都是朕的,宝美人也是朕的。朕起驾大佛寺,宝美人也须一起跪拜列祖列宗。”
一辆金銮马车已经站在门口,四个檐角挂着纯金的铃铛,六匹马儿戴着金冠。迎着他们去豹房的大佛寺,朱厚照要带着宝美人觐见列祖列宗,求他们的庇护。
到了午时,他们经过奉天殿,里面一片歌舞升平。龙傲云抱着三弦琴刚刚歇,就看到他们进来,侧坐在龙椅下的一阶台阶。看着他们,一径在笑,“嗯,朕的封妃大典就该这样。在豹房,也像模像样。还有百官行礼,奏乐躬身。豹房就是朕的皇宫,就得在豹房封妃。”
宝美人看着,眼角扬了一扬,“已经很好了。”
不过转眼,进来一个小宦官,身影佝偻着,站在龙傲云身后。他也不以为意,“内侍,可是累了,去侧殿,小皇帝赐了一桌恩糕,可以任意取用。”
小太监咳了一声,“咱家陪着你们,练到像样。”
他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他在泱泱大明王朝这些时日,素来知道宦官最忌讳提及,“阉臣”,一般都会按作官职,被敬称为“厂臣、内侍、内臣。”
不自禁,往身后望了一眼,一张清秀英拔的脸,让他很认真的看了一眼,再转身坐好。手里弹了几声《十面埋伏》,引得冷侍往他这里看过来。他才往后让了一让,“手有些乏了,想歇一下。”
朱厚照却朝他笑了一下,“也好,赐茶。内侍,可去子宸殿拿一罐小芽的龙井,一人赐一盏,再去拿一盘橘红糕递进来。还未到赐席时辰,诸位已乏了,先歇歇。”
小宦官愣了一下,看着朱厚照,“咱家?”
朱厚照应声,“就在隔壁,你先去,迟一刻才有人手跟上。”
刘瑾一愣,看着小宦官面生,正要开口,又猛地一惊,“你先去,厂臣自有安排。”
待到小宦官走远了,朱厚照才朝刘瑾打了一个招呼,笑得很无辜,“刘厂臣,朕记不得在子宸殿放了几罐龙井。可能,有好几罐,但只有一罐才是小芽的龙井。”
“是,万岁爷身边都知喜好,刚才可是要赏赐橘红糕,厂臣听不清,怎么听起来像是红橘糕?”
“刘厂臣,事事躬亲,总会疏漏,先来朕身边歇会儿。”
“谢万岁爷赐阶。”
冷侍也恰巧往朱厚照望了一眼,带着笑,带着淡淡的笑,“封妃大典,关着门都是自家人,莫让猫儿狗儿跑进来,吃着剩菜,惊扰着宾客。”
“刘厂臣,今年殿试的传胪,可有去处。若是闲着,传进豹房,陪朕一起斗兽,千万别斗不过狼儿、虎儿,直接与朕丢进临县当典史。”
“唉,可怜教坊司当差,还要……”
刚说到这里,眼见着朱厚照笑了一下。小宦官也正领着两个宫娥,进殿先端茶盏、茶点给朱厚照三位,再分发恩茶恩糕。端着一盏盏青花瓷盏,挨个端过去。两个宫娥才跟着上去,分发茶盏。按官位高低,分给几位。
龙傲云喝了一口,“这,这,茶是紫芽……”
龙井小芽是一芽一叶初展,而紫芽是一芽二叶开展。当然,口感也不同。太常寺卿和少卿,也是愣了一下。冷侍却还悠哉悠哉品茶,“妙供来香积,珍烹具大官。拣芽分雀舌,赐茗出龙团。晓日云庵暖,春风浴殿寒。聊将试道眼,莫作两般看。”
“东坡居士所写:《怡然以垂云新茶见饷报以大龙团》,堪为一绝,冷兄,请,请。”
“万岁爷,可是要传胪斗兽?”
“正有此意,只怕在封妃大典前,痒着心思,斗狼儿。”
待到午时三刻,才算午休,有小太监传他们到侧殿外的文华殿,分了三桌。太常寺一桌、教坊司一桌、歌舞伎乐一桌。灵台依着以往,还是坐在教坊司一桌。
说起封妃大典,龙傲云和冷侍对望一眼,“但愿,不要引起那一边的关照。”
灵台多了一句嘴,“是皇后娘娘吗,传说和万……不合。”
刘坤只盯了她一眼,“你的话多了。”
冷侍笑着,“也无妨,个个都知道,只是都不明挑。”
龙傲云才知道摊上苦差事,两边都在动,一边是紫禁城的皇后娘娘,一边是未卜的那一边,“总得混过封妃大典,免得小皇帝面前难以面对。毕竟,我们是吃皇粮。”
“一起混过封妃大典,唉,总是委屈宝美人。”
当然,豹房近散值,他们经过民街,遇着几个着民装的百姓。略僵硬的散向四方,腰上似乎别着短刃,才略僵硬的散向四方。谁也没有多话,只在街口买了一份熟菜,用油纸包好带回府。在民街路过,却充作闭耳塞目。临在豹房门口的侧殿,还有恩糕恩茶。用后,才各自告辞,他们都悄悄的回到府门,冷侍乐得带着碧桃,在龙傲云府门独处。待到第二天上值,再入豹房。
不过三天,他们到豹房排练,也看得出朱厚照隐藏的杀气。总还是沉不住气,嘴角却上扬着,“哟,今儿的歌舞不错,比昨日的更娴熟。”
“谢万岁爷夸赞。”
到了午时,依旧在文华殿赐席。他们闲着,也跟进民街凑凑趣。挑了一间市集的“太平酒肆”,后窗正对着河堤,正好清风吹来,一阵凉意。索性订了两壶茶、三份茶点。都是一些时令的茶点,他们坐在大厅,端着一套花瓷茶具进来。连茶点都研磨的细巧,端出来的民装宫娥,也分外清秀。
当然,没有门外几个来回走动,略显僵硬的百姓,他们也不会坐得和往常一样久。也仅有灵台,坐在里间,侧看着河堤撑着竹篙的船娘,手里比划着摇船的姿势,“好像是竹笠舞初起动作。”
在此时说起竹笠舞,也只会往安南国的民族舞去想,毕竟局势和布局都已经安排下。只等他们尽数进宫,也好投石问路,平安化王是谋逆,还是心有骚动。在大局势下,朝廷忍让,一任安南国,由附属国,改口称臣。难道,反纵容——安南不安于室,想要和平安化王分割泱泱大明王朝,各坐拥南北王朝?而近安化封地的鞑靼部族和女真部族,没有就近,利引入豹房。颇有观望之势,总有黄雀在后的疑虑。一步迷棋,该怎么布局,也颇费心力。
“竹笠舞,难道是贵阳的山民宫娥?”
“贵阳府?”
提起贵阳府,龙傲云只会想起一个人,王守仁。也只有他,会让龙傲云莫名的放心,端着面前的香茶,抿了两口,“好茶,好茶,可是拣芽。”
茶汤碧绿清泽,一股清香。整盏茶,仅有碧绿清泽的茶汤,茶芽也被兜在一盏茶壶里。不知如何巧,才能恰好的没留一点茶沫,倒出适口的茶汤。
反而,他们也跟着品茶、观景。毕竟后窗眺望,风景秀丽,颇有小江南的美景。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有人待不住,往一条胡同里走去。正好可以通到皇宫的侧殿外——文华殿。那里,是宴客的大殿,殿后的文渊阁,也是藏书楼。
总会让人想起,某种寄宿生物,借着封妃大典,一路瞒混寄宿。而他们,也急了。只是,不想成为他们的宿主,仅此而已。
待到未初刻,他们才搭着马车,往奉天殿一路慢行。总之,一切按常,该是最后一天放假休息,才好在封妃大典,精神充沛不出差错。
但是,冷侍却有一个想法——朱厚照不会和他纳妾大婚一样,前院行礼,后院搞鬼。
到底是什么缘分?
走近文华殿,冷侍和龙傲云都掀开窗布往外一望,正值艳阳天,又非晨暮,竟看到树下有一道人影,挺立在树旁。
倒也一惊,却也觉得有趣。尤其龙傲云,顺着窗布往上看到,一团黑影在树冠上,却不是人影。还想看清时,被冷侍盯了一眼,拉下窗布,“龙弟,可是外面风景秀丽,我们赶着到奉天殿上值,散值时,再陪你一起看。”
他才猜到,怕被人影察觉,后知后觉的接口,“哦,可是怕……怕耽误上值时辰?”
冷侍笑了一下,“我们到奉天殿,必是提前一刻,总是不能迟。”
到了奉天殿,连礼仪侍从宦官和宫娥,先分列左右两队。总共混了五十个西厂宦官,或是穿着侍从宦官装、或是扮成宫娥,看着总还是别扭。
跟着他们排练,一起走步行,总是混着宦官,走得琐碎些,看着眼花。走到大门口,圈起半围,几乎堵住门口,很快散成两队。
朱厚照也难得正经,斜坐在龙椅上,“朕要封妃,诸位一起敬封。可有想请假歇歇,朕准你们告假三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惶恐。”
“那就在封妃大典后,赐诸位一席御膳,再奉几两闲碎金银,准你们任意休假二天。”
“谢吾皇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傲云总觉得封妃大典,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却还是抱着一把三弦琴,跟着冷侍一起拉了一段元曲《古都白》“得昭后宫仪,艺馨怀仁德,华才斗魁。帝慕尊为妃,罗裙斜倚。金石帘帷,持维恭礼,悲世治苦逆,移花添明慧。”
一些歌功颂德的词曲、小调,他最近也都能写得出。却总觉得,衬着列仗仪礼,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正常,萌动了几年,到了成长发酵的时辰。
却也说不好,只是心理总是不安。尤其弹到“金石帘幕”,还是惊了一下。抬眼看到几个眉眼不顺,总带着探究样的宦官、宫娥,也在队列里。朱厚照身边站着的刘瑾,身后两个小宦官,一个是西厂,一个也是带着探究样的宦官。朱厚照斜倚的一面,正挨着西厂宦官。
他看了一眼冷侍,弹着古筝也乏了,还往朱厚照身边瞥了一眼。才越发的漏弹几声,他也跟着懒起来,看来,是没什么事端。只是,跟着冷侍久了,也通晓正德年间,诸多事端,多带着几分心思。
从队列里一个个数过去,加上朱厚照身边的小宦官,总共五个人。他又数了一遍,还是五个人。甚至,才排练一个时辰,却懒散起来。难得看到在朱厚照当面懈怠,还带着懒散,指望着周围的宦官太多,注意不到他们。却还是让他看出来,实在装得不太像。
冷侍却笑闹起来,和身边乐师学了一句太平府口音,“劳苦功高。”引得五个人惊了一下,他也惊了一声,三弦琴,真的错了二个音。索性越发的懒散,等到镇定下来,已近散值。
他才猜到,冷侍的身份,也不会简单。他们竟混进一场宫帷内乱,前途一片未卜。
也迫不及待,要等到封妃大典行礼。百官觐礼后,司胜雪和其他家眷,再随在殿外行礼。欢宴三天后,他们有三天假期。回府门先准备用度,赶去延安府公务。总也好过,在豹房面对死士搏杀。他还有司胜雪,不能行错一步,不能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