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黑暗的海底是最让人感到窒息的景象吗?
昏暗的房间有些发潮,透着一股子发酵过的海腥味。佩顿(Peyton)把每个窗户都关得严密无缝,缩在毯子里听屋子外面貌似有人时不时的叫骂和悲鸣,大气不敢出。
这个情况大概已经维持四天左右了。
不起眼的海滨小城已经连着下了四天的暴雨,海水一个劲儿地往岸上爬,黑黢黢的深邃看着格外瘆人。佩顿不敢去想那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也想不出逃离现状的方法——是因为自己触怒了海神吗?但佩顿觉得自己不应当为了海神去祭献了这条命。
十二岁真的是个很不幸的年龄。
其实佩顿也不太在意这条性命存在与否——生命的价值永远都是在别人眼里才能定位的东西,无价或者廉价,是去是留,永远都是由别人来决定的东西。
自己能做的,只是不要直视,那片墨色的可怖海域。
光是看着就会叫人心惊胆寒,呼吸困难的颜色,连手指的尖端都会随视线变得冰凉。
用于祭献的有三个十二岁的女孩,佩顿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两人先后坐在弱不禁风的小木筏上,漂流到视线的尽头,然后被一个大浪吞噬,挣扎着下沉。佩顿当时双腿都软到几乎没有了知觉,脑子里的思绪被恐惧搅成一团,直到脚尖碰到了海水的温度,那一瞬就像触了电一般,下一秒便是出自于生存本能地挣脱手上的束缚,疯狂地向没有海水覆盖的地面跑去。
佩顿还记得自己跑了很久,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的脚步,也看不到那片令人恐惧至深的海。无人的黑夜里,月光把自己的影子拖得很长,黏在墙壁上。耳边的海风声不停歇,鼻腔里是早已习惯了的海水味,却叫那时的佩顿厌恶到了极点,把鼻子埋在胳膊上想要呼出其间的刺鼻味道,然后就这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几日来被外面的人追赶着,没有进食,没有睡眠,精神上快要近乎绝望,在乌云密布的阴森天空中,也无法得知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若是再有人发现自己,自己大概也没有力气再跑远了吧。还好因为这里的过分偏僻,应该没有人会去外面雇魔法师来或者通报军队。
反正这个小城里的人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应该只剩下一些执拗的渔户,病弱的老人,还有想要趁此打劫财物的小偷强盗之类。
或许佩顿也可以离开,但从城镇的正门出去的话,实在是太过冒险,在陌生的世界另一边,也不知道自己能靠什么生存,最多也就是自己平时在海边收集过几块没去杂质的魔晶,在这里就已经很不起眼了,还不知道到外面能不能卖得出去。
至于其它的出路,就只有出海。
那倒还不如被人打死。
天生怕海的佩顿生在了海边也不是她的意愿。
肚子并不需要征兆地响了一阵,沉默的少女也没有经精力去尴尬。
只要不靠近海岸,只是去找些食物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佩顿这么想着,费力地站起身来。方才屋外的人声早就远去,耳边的风声却越来越大,佩顿裹紧了身上潮湿的毛毯,散乱的头发下是一双空洞的眼。
把眼前的色彩聚焦起来都有些困难,更别提是往远处走。佩顿甩甩有些眩晕的脑袋,扶着墙壁揭开了门栓。木制的门一挣开束缚便猛然敞开,狠狠地向外撞到了墙壁上,外界的风雨霎时间涌进了小小的货仓里,刺骨的冷空气逼得佩顿打了个寒颤。
右脚的鞋在祭献那天就跑丢了,冰凉的泥水几乎淹到了脚踝,给人的感触就像是踏进了那片海,冲刷在脆弱的心上。狂风让人睁不开眼,佩顿伸手挡在眼睛前,凭借着狭窄了不少的视线茫然前进,反正泥泞的小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以往热闹的城镇被雨水覆没了小半,一切都被淋得乱七八糟。雨点飘打在眼睛里的感觉很难受,佩顿走走停停,也不知现在是身在何处。
“老师啊,你确定它会在这种地方吗……?”
“闭嘴,往前走就是了……”
前方的转角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听不懂通用语的佩顿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想着躲开,就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人,顿时怔在了原地。
但为此停下脚步的两人貌似并不是本地人的样子。
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已是一头银发,脸上架着银色边框的眼镜;身边跟着的少年背着沉重的行囊,用宽围巾遮了半张脸,但是漂亮的碧色双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两人身上都湿得不像样子,但是眉宇间却挥散着掩不住的坚韧,着装也是不合此景的利索。
佩顿呆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应该转身逃开——不管对方是谁,自己现在都不应该接触。万一要是来抓自己的人……
“喂,等等!”
绝对、绝对不要再回到那片海边去!
“你这小丫头看见我们跑什么啊?”雨声吞噬的少年音很快就被加速的脚步声所取替,跟着从水流中踩出的清脆声响靠近。佩顿心凉了一半,想着加快脚步,可是下一秒就被当面拦截,一下子没站稳,硬生生地往地上栽去。
思绪随着尾椎处传来的痛楚震动了一下,佩顿抬头看着少年淡然的眼神中折射出微光,心脏很应时地漏跳了两拍。两人的对望没有持续太久,少年什么都没说,只是摘下脖子上的围巾搭在佩顿头上。
“……哎?”
“下雨天多穿点。”少年的陈述句很淡,但嘴角有勾起明朗的弧度,并向还坐在地上的佩顿伸出了手。
围巾上渗透着温度,佩顿拉了拉围巾的两侧,才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两人虽然换成说这一带的语言,但这样生疏的口音,绝对不是本地人。
“在这种地方”?他们在找东西?找什么?为了什么?
佩顿一直以为这个破烂的小地方最特别的就只有一股子挥散不去的腥味和免费讲给你听的传说故事,还都是些老掉牙的内容。
“你们……”语句的下半段被突然的雷电猛地划断,佩顿随之欲言又止。抬头望去,少年金棕色的头发被雨水紧紧压在额际,衬着眼角一条浅淡的旧疤,在惨败的电光一闪之下,格外狰狞。与之极不协调的,却是两颊只属于青少年的褐色雀斑,以及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
“这是要发大水了吧……你们这里有海啸的经历吗?”少年瞥了眼阴霾密布的天,依旧是淡淡地笑着,根本没能及时察觉到这番话能在佩顿心里搅起多大的波澜。
“……海啸?”
“对啊,最近涨水蛮厉害的,水流也有些异常,而且人都跑光了……应该不会很久了吧。”少年说完打了个冷颤,哆嗦一下喊着冷,“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家里人呢?”
“海啸……”佩顿没太在意少年的疑问,只是细想了一下少年口中吐露的词汇,稍稍向后退了两步,下一刻便是周身体温骤降。
海神啊,你是如此地渴求我吗?
“出……现在可以出去的方向在哪边?!”这么大的雨潮,怕是主道路已被冲毁,以自己的状态想要走出这里,至少有半天以上的脚程。寻着这两人来的方向,现在就得开始逃离,否则便是要迈步踏往不属于生者的路。
一条会被恐惧的水质感淹没的路。
-------------------------------------------------------------------------------
罗德觉得整个今天都有点莫名其妙。
虽说早有预感,但罗德实在是没有料到这场雨会下整整四天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先是跟着老师冒着几天的大雨找那什么什么的书上记载的古城遗址,一路用各种记录各种资料沿着露恩海城一路走到这段海域最偏远的末端,最后居然摸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渔村。
再然后就被一个路上遇到的奇怪女孩拽着衣领问路,问完就甩下自己一个人跑了。
“不用谢。”罗德朝着女孩离开的方向,自顾自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整理了一下少了个扣子的领口返回文森特身边。
“一天就知道搞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没看这雨快把近岸给淹完了吗,哪有那么多时间。”文森特今年三十六了,早早便从军队退役。颧骨高得就像是脸上没理由地突出来一块,倒是刚好架住了一副银框眼镜,就当借着挡挡他那双小得像缝一样的眼睛。
另外,他嘴巴很坏。
“老师您可真没风度,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别怂啊。”罗德撇了下嘴,从背包里找出那份快要被揉烂的笔记,“上面记录的地方貌似不远了,应该赶得上。”
“你怎么知道赶得上?这语气简直和你那个不靠谱的爹一个样。”
“您昨天还说我老爸做事利索让人放心。”
“现在还学会和老师抬杠了?”文森特伸手扶了下镜框,镜片后的眼睛眯得更紧——这样的一个细节可是把罗德吓得心颤——
“别别,老师您威武,别计较我嘴贱。”罗德连忙补救,笑嘻嘻地把笔记收好,走到文森特前面,领着向往更加幽深的巷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