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屁大臣们当然知道太后在打小算盘,同治帝的老丈人、太后的亲家承恩公崇绮在家坐冷板凳时间长了,逮着机会就想蠢蠢欲动,拉大学士徐桐、尚书启秀等密写一个奏折,想邀废黜光绪之首功,还拉太后的亲信、荣禄大人一同签署。荣禄自然不像他们那么愚蠢,他曾在太后的授意下电询两江总督刘坤一,问他有何高见,刘坤一回电说:“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扶危定倾,责在公等。”王无生:《述庵秘录》,选自《中华野史·卷十一·清朝卷·中》,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9679页。荣禄还问过因《马关条约》而坐了冷板凳的李鸿章,对方回复说:“此何等事,讵可行之今日!试问君有几许头颅,敢于尝试其事!若果举行,危险万状。各国驻京使臣,首先抗议。各省疆臣,更有仗义声讨者。无端动天下之兵,为害曷可胜言!东朝圣明,更事最久,母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是在君造膝之机,委屈密陈成败利钝。”陈夔龙:《梦蕉亭杂记》,选自《中华野史·卷十一·清朝卷·中》,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9546页。李鸿章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冲,是他知道外国人什么态度,英国方面向他透露过,只承认光绪,其他概不承认,中国政府若玩什么猫腻,后果自负!
两位大吏都这么敲打荣禄,荣禄当然不敢怠慢了,要求与太后独对。据《崇陵传信录》载,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899年12月30日),两人单聊上了:
荣相:“传闻将有废立事,信乎?”
太后:“无有也。事果可行乎?”
荣相:“太后行之,谁敢谓其不可者。顾上罪不明,外国公使将起而干涉。此事不可不慎也。”
太后:“事且露,奈何?”
荣相:“无妨也。上春秋已盛,无皇子,不如择宗室近支子,建为大阿哥,为上嗣,兼祧穆宗,育之宫中,徐篡大统,则此举为有名矣。”
太后沉吟久之,曰:“汝言是也。”恽毓鼎:《崇陵传信录》,选自《稗海精粹:落日残照紫禁城》,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45—246页。
从荣禄的话里我们可以发现,他接受了刘坤一与李鸿章的建议,光绪还是要保的。也就是说,不能直接废掉光绪,而是先给光绪立个接班人。废帝就这样变成了立储。
慈禧说办就办,两个要求:第一,在近支宗室中选择皇嗣;第二,将皇嗣育之宫中以待承统。
不管是给光绪立嗣,还是兼祧同治,反正同治光绪兄弟两个都是“载”字辈,“载”字辈之下是“溥”字辈。慈禧环顾近支宗室子弟,有资格的有几个,比如溥伟、溥伦。溥伦前面说过了,同治死后曾有望继位来着,现在仍然有望,小伙子三十一岁,正是有为之年纪。但上回被老佛爷一票否决,这次更没戏了。溥伟呢,恭亲王奕訢之孙,他是恭亲王次子载滢的儿子,过继给了恭亲王长子载澄。小伙子时年二十岁,精明强干,风度翩翩,不但承袭了乃祖的恭亲王爵位,还承袭了乃祖之风。越是这样越没戏,最终,慈禧选中了端郡王载漪的儿子溥儁。为什么挑上这孩子呢?
第一,爱屋及乌。这孩子的父亲载漪目前很受慈禧喜欢。载漪是道光帝第五子惇王奕誴的第二子(第一子载濂,第三子载澜,三子刚开始均封辅国公),与老四咸丰的儿子载淳(同治)和老七奕譞的儿子载湉(光绪)皆为堂兄弟,光绪二十年(1894),晋封端郡王。他自幼好武,曾统领过由八旗子弟组成的清代禁军之一神机营,在统军中显示了自己的才干,因此引起了慈禧的关注。甲午中日战争时期,政府另外组建一支禁军,仍由八旗子弟组成,但却配置上了洋枪洋炮等新式武器,名为武胜新队(五年后,也就是义和团战争时期,改名为虎神营,据说虎吃羊,鬼怕神,禁军改这么一个名字,算是意淫战术吧,希望靠名字消灭洋鬼子)。在戊戌变法期间,载漪坚决站在慈禧的一边,几次给慈禧太后打小报告,愈加成为慈禧的亲信骨干。还有一个就是夫人外交问题。有史载载漪的福晋是慈禧弟弟桂祥的女儿,错矣,桂祥家的三个丫咱前面讲过了,全部名花有主。大妞嫁的载泽,二妞嫁的光绪,三妞嫁的载澍。所以,载漪的福晋不是太后的侄女,何况太后她弟弟与弟媳也生不出载漪福晋那样的闺女来。据说载漪福晋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让人处处满意。她常进宫伺候慈禧,很是得宠,夫以妻贵,所以载漪沾了她不少光。
第二,溥儁的年龄符合慈禧的心愿。溥儁时年十五岁,虽然按传统也是亲政的年纪了。但是太后得考虑自己的年龄了,奔七十岁的人啦。人生七十古来稀,溥儁过来当皇帝,太后怎么着还得扶上马送一程吧,所以垂帘听政还能维持下去。至于这孩子是否适合做皇帝,太后就顾不上考虑了。大清国传统,说你能做皇帝,你就能做;说你不能做,你就不能做。不过这孩子长得不错,看着灵眉俊目的。据《宫女谈往录》里慈禧贴身宫女荣儿的回忆:“大阿哥溥儁,提起他来,咳,真没法说他,说他傻吧,不,他绝顶聪明,学谭鑫培、汪大头,一张口,学谁像谁,打武场面,腕子一甩,把单皮打得又爆又脆。对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装,手艺十分精巧。说他机灵吧,不,人情上的事他一点儿不通。在宫里,一不如意,就会对着天长嚎,谁哄也不听。”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66页。以现的眼光看,孩子还挺可爱的,至少还保持了童趣。问题是大清皇帝不是人干的。也怪了,明明不是人干的,孩子他爹还那么使劲地往上凑。说白了,当时的帝国体制下,哪个阶层都活得不像人。混得阶层高些,可能离人稍近些?或者说,正是由于活得不像人,大家才要拼命地往上挤,因为丛林生活,强者胜嘛!
不管怎么说,又一个牺牲诞生了。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00年1月24日),慈禧太后召见了皇亲贵族和军机大臣,内容是:立储和废帝。
她说:“今上之立,国人颇有责言。谓不合于继嗣之正。况我立之为帝,自幼抚养,以至于今,不知感恩,反对我种种不孝,甚至与南方奸人,同谋陷我。故我起意废之,选立新帝。此事于明年正月元旦举行,汝等今日可议皇帝废后,应加以何等封号?明朝景泰帝当其兄复位之后,降封为王,此事可以为例。”景善:《景善日记》,选自《清代野史·第一卷》,巴蜀书社1998年版,第138页。
太后所谓的景泰帝,就是明代宗朱祁钰——明宣宗朱瞻基次子,明英宗朱祁镇之弟,当时英宗即位后,封其为郕王。明正统十四年(1449)蒙古族瓦剌部落首领也先因大明政府给的贡赏太少带兵内犯,明英宗北上亲征,不幸在土木堡被俘。廷臣为应急,联合奏请皇太后立英宗弟弟郕王即皇帝位,是为景帝,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以第二年为景泰元年。蒙古人本就是把英宗当人质讹钱的,眼见着英宗不是皇帝了,一分不值了,就放他回来了。景泰帝表面上装孝悌,心里巴不得蒙古人撕了票呢,人家愣要送回,不接不行,接回来后虽然表面上仍尊其为太上皇,实质却囚其于宫中。八年(1457)之后,景泰帝有病了,正考虑立自己儿子为接班人的时候,英宗在一些人的拥护下,复辟了。这一复辟,景泰帝只得靠边站,重新做自己的郕王了。
太后能想到景泰帝的例子,历史知识也挺丰富的。只不过她说完后,诸人相顾无言。良久,大学士徐桐,这个“存天理没人欲”的大理学家建议说:“可封为昏德公。昔金封宋帝,曾用此号。”看来,徐桐不愧为大学士,历史知识比太后还要丰富。太后仅想到了景泰帝,他则一下子想到了宋徽宗宋钦宗那一对活宝:北宋末年金国军队把宋徽宗、宋钦宗一对父子逮到北方大漠,戏封他们为“昏德公”和“重昏侯”。徐桐大学士能想起这么缺德的封号,不愧是帝国最高级知识分子。这个时候,军机大臣孙家鼐说话了,请太后勿行废立之事,言若行此事,恐南方有变,选择新帝之意,常在太后心中,当俟诸万岁后方可举行。太后闻之,甚为不乐,谓孙曰:“这是我们一家人会议,兼召汉大臣,不过是为体面。此事我已告知皇帝,帝亦无主言。”同上
太后这句话可谓千古名言:此乃我们家事,与尔等汉官何干?但是凭心而论,这话也不是太后的独创,在中国是有传统的。比如明朝的大忠臣方孝孺反对朱棣取建文而代之,朱棣就说过:“此朕之家事尔,先生毋过劳苦。”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三》,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8页。话很酸,衬得大臣们很自作多情。岳飞遭赵构猜忌,也跟这种自作多情有关,身为武人,却有意无意地犯皇家大忌,看赵构挺亲近自己,一高兴就弄不清自己是老几,问人家接班人的事,惹得赵构老大不高兴。不只岳飞,大宋名人里还可以再挑两个:一个是包拯,一个是韩琦。包拯劝仁宗早立太子,仁宗就反问:“卿想要立谁?”一句话就把老包吓坏了,赶忙表白:“臣无才而备位,所以请求早建太子,是为宗庙万世计谋而已。陛下问想要立谁,这是怀疑臣下。臣年已七十,并且无子,并非为后辈求福之人。”韩琦也曾劝仁宗早立太子,仁宗回说:“朕久已有意于此,谁人可为太子?”韩琦也吓得不轻,说:“这不是臣辈可以议论的事,应当出自圣上的裁定!”汤江浩:《王安石:勇进人生·修订版》,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6页。这方面做有得比较好的,比如唐玄宗想废太子瑛,召见宰相李林甫欲探其意,李宰相的回答是:“此陛下家事,臣不合参知。”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页。唐玄宗一听,对对对,俺的家事,无须征求别人意见的,所以老小子马上废太子瑛为庶人,不久又赐其死。总之,接班人虽然事关全国臣民幸福,但却轮不上全国臣民发言的。太后历史知识丰富,当然知道这些典故,所以她对孙家鼐说的那句话很重,别说汉人,就是满人,也无人敢置嘴了。太后给大家体面,大家不能顺着杆子就往上爬,那太不要脸了。
大家都哑了。于是太后命诸大臣皆至勤政殿恭候宣谕,仪式则定于新年春节(时称元旦)举行。于是众大臣皆遵旨至勤政殿。数分钟后,太后乘轿而至,诸人跪接,有太监数人随驾、太后命在外边等候,使李莲英往请皇帝。帝亦乘轿,至外门下轿,向太后拜叩。太后坐殿内宝座之上,召皇帝入殿,帝复跪下。诸王公大臣仍跪于外,太后曰:“进来,不用跪下。”令皇帝坐,又召诸王公大臣皆入,共约三十人。太后重达前意,皇帝曰:“太后所说极是,我意亦同此。”时军机大臣荣禄以所拟谕旨呈太后阅看,太后看过即发下,亦未与皇帝一言,但商议选择嗣子事。据亲历者记载:“观皇帝神情,如在梦中。”景善:《景善日记》,《清代野史·第一卷》,巴蜀书社1998年版,第138页。
可怜的光绪,稀里糊涂中就被广东小人与大姨妈害惨了。
下面我们看看光绪签发的立嗣诏书:
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听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强,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因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坐观老人,许指严:《清代野记·十叶野闻》,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第240页。
除此之外,太后还发布诏书,任命崇绮与徐桐作大阿哥的师傅。这两个老废物,终于如愿了。他们如愿了,帝国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光绪二十五年(1899)为农历己亥年,所以太后演的这一出被称作“己亥建储”。
如果说光绪患病的消息首先引起外国人不安的话,那给光绪立大阿哥的消息则终于让中国臣民不安了。慈禧“立端亲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的谕旨颁发以后,上海于次日下午获悉。第三天,诏谕见于报刊,于是上海人情鼎沸,志士云集。上海电报总办经元善联合上海绅商市民一千二百余人,电奏谏阻:“圣上力疾临御,勿存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忧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虞和平:《经元善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0—311页。
经元善,浙江上虞人,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后随父至沪,学习经商理财。光绪四年(1878),盛宣怀在沪创办电报局,经元善招股三十万两,被委为会办,不久升为总办,管理电报局。经元善主张学习西方,发展工商实业和女学。变法期间,他积极支持光绪。认为变法为今日急务,故应仿效西法,他相信光绪帝是中国未来发展的希望。所以,当慈禧立嗣以废黜光绪帝的谕旨颁发以后,经元善拍案而起,由此得罪了慈禧,遭到通缉,家产被抄,本人乘英轮南逃澳门,但却在全国引起了极大反响,电奏发出后,全国各地响应,通电、布告,反对给光绪立储。与此同时,康有为在加拿大成立的“保皇会”,以“救我变法爱民之圣主”为名,组织迅速扩大到五大洲近二百埠,他们的抗议电报更是如雪片般飞来,要求慈禧“速行归政”,并“决意起兵勤王”。无疑,这一切给慈禧以巨大压力。
立储诏书下发后,端郡王在家里大摆宴席迎候各位贺客,但是端郡王最希望看到的贺客——外国驻京公使们没来一个。端王的心情,张学良的老丈人可能理解。于凤至小姐与张学良订婚的时候,于凤至的老爸也是在家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迎接女婿登门,奈何饭菜热了凉,凉了热,就是不见女婿来,最后来的只是巨额彩礼。众所周知,张学良起初对这门婚事是不同意的,只是挺不过老子(张作霖就看上了于家的丫头)才勉强应下,所以订婚那天故意不到,想用彩礼把于家那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吓晕。骄傲的于凤至伤了自尊,送给张学良一封信,不但字写得漂亮,内容更漂亮,大致意思是说:彩礼请你拿走,本姑娘高攀不起,婚事就拉倒吧。张学良竟由此而对于凤至刮目相看,婚后对老婆的敬意估计有一半是出自于此。虽说端郡王在爱新觉罗家以智商低下而闻名,比张学良的媳妇儿、老丈人等差远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尊:自己的儿子被立了储,自己也使人讽令外国公使入贺了,外国公使按惯例也应该前来的,他全家总动员,在家里大摆宴席,大赏各路来客,可是公使们居然不给面子,端王又不能像于小姐那样,以傲慢对付傲慢,真是气死了。洋人们绝没有想到,对于大清家事的不支持,居然成就了大清家里的首号反帝爱国英雄——“自是载漪之痛恨外人也,几于不共戴天之势”。辜鸿铭,孟森:《清代野史·第一卷》,巴蜀书社1998年版,第2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