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主仆
滢漓看着那套下等侍女才穿的衣服,气嘟嘟地看着宏获。此次入郢什么不好扮,竟然让她扮作他的使唤丫头,这……成何体统?我可……堂堂的一国公主啊!
宏获看着滢漓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心中暗笑,但还是绷着脸道:“公主不愿意扮作臣下的丫头?这可就没办法了,我是想让你扮作我的夫人的,就怕这一路上多有不便,公主若是不肯屈尊,那就……索性不要去了,等那郢国大兵杀来好了。”
滢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谁愿意扮你的夫人?不就是一身侍女的衣服吗?我穿便是!我可警告你,这一路上你要是敢欺负本宫,回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宏获吓得连忙摆手,“这怎么可能呢,我哪里敢?公主的大刑侍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边说边用眼睛的余光斜瞥着她,心想,是不是欺负你,可看你的造化了,呵呵……
郢国国都上京。
郝利录王宫。
郝利录把手中带血的马鞭重重地扔到桌上,目光中依旧透露着阴狠,一顿皮鞭飞舞的发泻,并未稍减他心头的怒火。地上横躺的侍妾,裂开的衣缝中浸着斑斑血渍,乌黑的秀发遮住容颜,一动不动,看来已经昏厥过去。
旁边站立的女眷,头低低地垂着,身体如筛糠般瑟瑟发抖。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儿,看着昏厥过去的母亲,嘴唇剧烈地颤抖,努力抑制着将要喷出口的哭声,溢满眼眶的泪珠儿无声地滑落,碎裂在深红的木板地上。
郝利录颓然坐在宽大的椅中,以手遮头,过了好一会儿,伸出两个指头,利落地弹了一下,低低地说了一声:“扔出去!”遂上来几个身强立壮的男仆,拖着还在昏迷中的女人,向外面走去。
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儿见母亲被拖走,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尖叫一声:“娘亲啊!不要扔我的娘亲……娘亲!”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却被宫门口的侍者一把拉住。偌大的宫室回荡着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她挣扎着伸向母亲的柔弱手臂。
小女孩儿的哭声并未打动面色铁青的郝利录,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缓缓站起身,向宫室外走去,一场惊恐的家训才算告一段落。
郝利录仰面望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脾气竟变得如此之坏,那个侍妾跟随他多年,还给他生养一个女儿,他原本可以原谅她的过错,可他手中的皮鞭像是中了魔一般挥舞不停。即便不扔掉她,她也活不了多久。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凶狠暴戾。
他跨马狂奔,郊野传来阵阵雄壮的集军号角,他的兵马又在进行紧张的训练,再过一个月的时间,时机成熟,他就可以挥师南进,夺回他梦魂相萦的东西。那张娇艳华贵的面容,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密报遍及端阳城的各个角落,熟识着那里的一举一动,在众多情报中,让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滢漓公主倾心于隆中侯,这一情报让他把南侵的时间提前数月。他牙关紧咬,目光如炬,眼前似看到桃花弥漫的桃花宫还有息国富庶的千里大好河山。
吱吱呀呀的蓝顶马车,在曲曲弯弯的土路上缓缓而行。耜儿坐在车辕边,不时用手中的短小马鞭戳一下马屁股,那半老的马儿“突突”打几声响嚏,依旧不肯快行。耜儿不由回头抱怨:“宫中那么多良马不用,为什么要向老百姓借这样一匹牲畜?慢慢腾腾,一天也走不上百里,何日才能到郢国?”
宏获从车篷里探出头,灰巾小帽儿短衣芒鞋,与平日的贵公子气派截然不同。耜儿“哧”的一笑,觉得他这个装扮实在是滑稽得很。
“你懂什么?咱们这次出来的身份就是普通百姓,怎能使用宫中的上好御马?岂不要露出行藏?”
宏获话音刚落,葛裳便从车篷内挤出脑袋,质问:“既是普通百姓又如何使得起两个丫环?你为什么要让我和公主全扮作丫环的身份?岂不是不通?这你就不怕露出行藏了?”
宏获摸着脑袋嘻嘻一笑,“这你就不懂了,若是扮作夫妻,住店的时候,让店老板如何安排房间?若不在一起住,那不是很让人不解?”
滢漓公主的脑袋在他二人上面也挤了出来,辩道:“那可以扮作妹妹什么的呀?为什么要扮丫环?瞧你适才在酒店中那做派,生生让我和葛裳站在旁边看着你用饭,还要吃你的剩饭,我看你就是成心怄我们!”
宏获忙以手摸了一下鼻子,掩去脸上溢出的坏笑,“丫环就是丫环,这身份在宫中就是定好的,怎好中途反悔?不行不行!”宏获话音未落,身子就从车中被顶了出去,一下子趴在车辕上。
“告诉你,今天这规矩就要改一改了,既然妹妹的身份不行,就倒过来,女主男仆!”滢漓立目叉腰,一副不服从就抗争到底的模样。
宏获笑着翻过身,看着二女被自己欺凌后的凶煞模样,不得不做出妥协,“好好好,妹妹就妹妹,这回行了吧?”
葛裳见有进展,又抢上一言:“你挺大的男子汉,为什么不弄匹马来骑?偏偏和我们女儿家挤在一个车里,你成何体统?下个村庄你最好自己弄匹马,否则不要怪我让你在车外步行!”
宏获骨碌着一双闪着贼光的亮眼,看着两个女眷,大有控制不住局势的危险,最后自我解嘲似的哈哈一笑,“这有何难,和你们挤在一起我还嫌挤呢,切!”说罢一偏腿坐在车辕的另一边,与耜儿并肩坐在一起。
滢漓看着宏获青衣小帽的背影,忍不住掩袖“噗”地一笑,心想,真是个赖皮!
这一路上,宏获与二女争争斗斗、打打闹闹,解去了旅途上的诸多劳累与疲乏,一月后,终于接近郢国都城上京,来到其郊外。滢漓从车中探出头来,张望着外面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车侧的宏获,询问:“侯爷,这上京是不是快到了?”
宏获眉睫一皱,埋怨道:“公主殿下若不想让咱们死得太快,就改一改这称呼,到了前面那个镇子,我看咱们要改一下装扮了,被郝利录认出来,可就不好玩儿了,管保你这辈子再也回不到息国。”
滢漓闻言把头缩回来,伸了一下小巧的丹舌,宏获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他们真的要小心行事才好,心中不免一阵紧张,与葛裳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天擦黑时,滢漓的马车驶进一家小镇,这小镇距上京二十余里,看上去也颇为繁华。他们找了一家不是很起眼的客店,匆匆走了进去。店老板忙招呼他们,为他们开了两间上房,宏获与耜儿一间,滢漓与葛裳一间。他们在各自的房间用完膳食后,起更时,宏获悄悄地敲开滢漓的房门,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神神秘秘的,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宏获不慌不忙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些衣物和化妆用具,心中恍然大悟,想到白天宏获说的话,他们这几个人除了耜儿之外,郝利录都是见过的,不化妆怕是会被认出。
天蒙蒙亮时,他们四人探头探脑地离开客店,坐上马车,匆匆向上京赶去。他们的马车很顺利地进入上京城,宏获跳下马不时在路边墙角寻找着什么,脸上不时露出满意的笑容。滢漓很不解地问他此举何意,宏获笑着解释:“在咱们来之前,我早以派出诸多军中密探进入上京城,摸清这里的情况,这样咱们到这里才好行事啊,我刚才是在寻找他们在墙角路边留下的标记。”
滢漓“哦”了一声,暗暗钦佩宏获想得周到,不觉间把一丝深情的目光投向宏获。
郝利录骑着马从军营回宫,身边只跟了十余名侍卫。自从决定南征以来,几乎每天他都要从这条街上行过,因这是从军营回到宫中的必经之路。此时夕阳斜下,上京街道两旁依旧买卖兴隆,有的店铺及早把灯笼挂出来,单等天一黑就点亮,继续经营生意。
郝利录皱着眉,腰挂长剑,策马缓缓而行,可能是今天让他感到疲累,所以没有像往日那样急飞而过,竟然还观赏起两旁的街景。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不时有人大喊:“神仙!活神仙啊!”
郝利录一怔,伸长脖子向前方探看,前面街角处围了一堆人,后面上来的还不时地往里挤。郝利录马鞭一指,命道:“过去,看看前面在干什么?”
一名侍卫领命前去,很快就挤进人群,不一会儿就又挤了出来,小跑到郝利录马前一揖手,“回禀王爷,前面是一个摆摊儿算卦的,说是在这里已半月有余,算卦看相都很灵光,故尔引来城中百姓,都在争相让他算命呢。”
“哦?”郝利录虎睛一眯,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马鞭在手中轻敲着,“把此人带入宫中,本王也要请他一算!”侍卫忙躬身应诺。
郝利录言罢,马鞭一挥,马儿顺着街道飞驰而过。
雄然霸气的郝利录王宫,像一沉睡的卧虎,盘踞在苍山脚下。宫内殿宇林立,透射着肃杀之气。这日清晨,宫门外走来三人,一男两女。男的走在最前面,土黄的面色,佝偻着腰,怀抱一硕大的八卦转盘,走起路来左腿挺直,向外划着圈儿,一踮一拐,走得还蛮快。后面跟着各穿着红绿两色衣衫的少女,厚唇细眼,脸上各有一个醒目的黑痣,恰在那脸颊的中央。更有意思的是,红女右腿挺直,向里划着圈儿,一踮一拐。绿女却是走起路来脚尖一点,后腿便跟上。这三个人走在宫中,实是一番奇景,不时引来宫人的哄笑。
这三人被带到郝利录的面前,他看着这三人奇异的身姿,一阵阵地直发愣,好半天才醒过神来,真是人常说的,异人定有异象,这三人看上去实实与众不同。
“你们这三个就是被京中百姓信奉的活神仙吗?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呀?”郝利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
男人踮踮脚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启禀贵人,我们兄妹三人虽是生得丑陋,却有三个靓名,本人叫外圈儿。”说罢原地走了两步,那腿果然是向外划圈儿的,走吧,伸手指向红衣女,“这是二妹,名叫里圈儿。”
红衣女也演示似的在原地走了两步,那腿果然是向里划圈儿。
又伸手指向绿衣女,“这是敝人小妹,名唤常点!”说到此向绿衣女抛了一个眼神,绿衣女无奈之下,脚尖一点,后腿一跟,身体便踉跄着向前扑了一步。
堂上一阵哈哈大笑,“果然是三位奇才,真不知三位贤父母是如何生出三位这等极品!哈哈哈……”郝利录竟一时笑出了眼泪,两旁侍候的宫人和臣子,也都随着郝利录纵声大笑起来。
常点把目光恨恨地投向外圈儿,心想:“今日可是又被你作践一回,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郝利录笑罢,朗声问道:“听说尔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生今世预知吉凶,可否与本王算一算啊?”
外圈摸着唇下那抹可怜的胡须,向郝利录仔细观望,然后装腔作势地闭目伸手掐算,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猛睁又睛,“大王不妙啊!”
郝利录身体一震,眉峰一拧,“此言何意?”
“如果敝人没有算错的话,一月前,大王可曾杀死一近身之人?”
郝利录脑子轰地一响,想起被自己鞭挞后扔出宫的侍妾,嫌恶地点了点头,“宫中确有一贱人,因不守宫规,被本王处死,这又如何?”
外圈儿一抖手,“王爷就错在这女子身上,因这个女人心有怨气,魂魄不化,日日周游宫帷上空,把王爷的运势一点点地消耗,王爷三年之内,建屋屋倒,建桥桥塌,事事不利,王爷千万要小心啊!”说罢面呈一脸惊恐。
郝利录眉梢倒竖,怒气陡生,手拍龙案,“大胆刁民,竟敢咒骂本王,该当何罪?”
外圈儿一个站立不稳,随着郝利录的一声怒喝,“咚”的一声坐在地上,骇然地看着郝利录,“王爷息怒啊,小人不过是实话实说,哪里敢咒骂王爷?王爷若是不相信,全当小人什么都没说算了,小人这就带着妹妹们出宫!”说罢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拉住红绿两个女子就要往外走。
“站住!”一声吼叫,吓得他三人原地站住不动。
“好吧,既如此,本王还要问教如何破解这凶煞之灾?”
外圈战兢兢地回过头来,一头趴在地上,“多谢王爷信小人之言,唯今之计,大王只有多修善事,以聚自身中正之气,只有这样才能将恶鬼的戾气化解啊!”
郝利录点了点头,似是对外圈儿的话深有感悟,
“本王还要问你,近日用兵当如何?”
“啊!”外圈儿大叫一声,“这是王爷自寻死路!”话音未落,“当啷”数声剑响,旁边的武将都抽出腰中佩剑,对如此大不敬之言,实是闻所未闻。
外圈儿趴在地上,身体已经抖作一团。
“王爷啊,这实是小人肺腑之言啊!王爷若不信,可将对哪个方向用兵告知小人,让小人为王爷详细解说。”
郝利录压了压胸头怒气,向两旁的武将一摆手,武将纷纷宝剑还鞘。郝利录指了指南方,“就是这个方向!请先生算来。”郝利录加了敬语,足看出他对此事的重视。
外圈儿趴在地上,把两只手举到眼前,手指抖动,迅速地掐算起来。最后“嗷”的一声,挺起上半身,两眼瞪得如铜铃,惊道:“王爷啊,此一卦正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兆啊!”
郝利录眉峰一抖,眼中精光猛聚,迅速地思索着外圈儿的惊人之语。
“此语何解?”
“王爷!既然是对南用兵,郢的南方只有息国,可大王不要忘了,在息国的西侧还有一个强盛的大罕国,罕国已接连攻破与息相邻的帛与蔡,定是在虎视息与郢,王爷若在这个时候讨伐息国,彼此削弱力量,如何再抵挡罕国的进攻?这不正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征兆吗?到时郢可是亡国灭族之灾呀!”
郝利录倒吸口凉气,“咚”地坐在虎椅之上,过了好久才喃喃道:“以先生之意,这当如何是好?”
外圈儿盘腿儿坐在地上,朗声道:“唯今之计,郢不但不能讨伐息,还要与息和好,成为连横之势,共同抗击罕国,可保家国安宁。”
“呃……”郝利录颓然靠在椅背之上,额上冷汗淋淋,因为一时意气,险险断了郢国的生存之道。他复俯首看向坐在地上的外圈儿,站起身,走到近前,双手搀起外圈儿,“先生请起,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不是先生提醒,本王险险犯了大错呀!”
外圈儿受宠若惊般愕愕地站起身,连声躬身道:“王爷谬赞!王爷谬赞!”
郝利录豁然一笑,“先生今后可愿留在本王身边?助本王一臂之力?先生实乃异人啊!”
外圈听罢忙惶然地摆手,“这个……小人在江湖闯荡习惯了,实是不能留在王爷身边,王爷若是执意要留,把我这两个妹妹留下得了,也省得她二人跟着我历经奔波之苦。”
红绿两女闻言一惊,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外圈儿,外圈儿诡谲地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谢王爷相留之恩?”
这两个女子虽然满面含笑地向郝利录行礼,心中却想着宏获在狱中上刑时的情景。
郝利录看了看二女,吓得后退了两步,忙摆手,“好了好了,人各有志,既然不愿留在本王身边,本王就不强留了,来人呀,重赏!送客!”说罢袖子一甩,向后宫快步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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