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是来拜访的,又不是来考校功课的!”杜蘅冷冷一笑:“他也是人,又没有三头六臂,祖母只需以平常心待他就可以了。从辈份上说,祖母还高他一辈呢!见他就是给他脸!他有什么资格挑剔?”
一番话,说得杜谦母子面面相觑。
眼前这个自信满满,侃侃而谈的少女,哪还是记忆中那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蘅丫头?
莫不是,顾氏的逝去,让她一夜之间成长了?
最多还有半个时辰,燕王就要上门,已没有太多时间让他犹豫,杜谦思索了片刻,便做了决定:“如此,请母亲多多费心。”
杜老太太无奈道:“既然你们坚持,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恭送祖母。”杜蘅恭恭敬敬地把老太太送出门。
“这衣服太素了些,叫丫头进来重新打扮一下,换身衣服。”老太太临出门时看她一眼,忍不住叮嘱一句,这才带着锦绣几个匆匆离去。
“蘅儿,”杜谦招了招手:“你过来,为父有话问你。”
杜蘅依言,回到他身边。
“你……”杜谦犹豫再三,终于问道:“没事吧?”
杜蘅却不答,仰脸静静地看着他。
呵呵,他的关心来得可真早!从进门到现在,怕是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一双极肖生母的清澈瞳眸,黑白分明却又不失锐利。在她的注视下,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杜谦微感狼狈,低头啜了口茶:“父亲平日忙于琐事,忽略了对你的管教。竟不知……不知你的医术竟精进如厮。教父亲,好生,欣慰。”
杜蘅突然勾了勾唇,那笑容极淡,仿佛风过灯烛,拂得烛影一晃,瞬间恢复原状。待他定睛细看时,依旧是那副恭谨的神情。
这让他很不得劲,轻咳一声,索性单刀直入:“你,究竟何时习的医术,师承何人?”
“没有师承。”
“什么?”杜谦几乎以为听错。
“没有人教我医术,就是自个看书,瞎琢磨出来的。”杜蘅垂着眼,语气平淡。
“都看些什么书?”杜谦拼命控制,眼里仍忍不出露出贪婪之色。
顾家世代行医,至今已有百余年,出过不少医学大家。
若非祖有遗训,凡顾氏子孙皆不得入朝为官,只怕大齐王朝的太医院院正,半数以上都要姓了顾。
做为顾 之的女婿兼徒弟,却并未得到顾 之的信赖,晚年更是对他诸多不满。
在生时,除鹤年堂外,不许他染指顾氏任何产业,辞世后更不曾给他留下片纸只字!
这么多年,他想尽一切办法,寻找被顾 之藏起来的医学典籍。
万万没想到,竟然在最不可能的人身上,发现了端倪!怎不让他激动万分?
“《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伤寒论》,《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杜蘅张嘴就来,行云流水地背了一大串书名。
杜谦瞪着她,差点背过气去。
“基本是拿到手就看,”杜蘅张大了眼,一脸天真:“有几十上百本呢,父亲还要我背吗?”
“不必了!”杜谦脸黑如墨。
别的不知道,体外按摩转胎位之术,他就曾亲眼见顾 之施用过不止一次。
这可是顾家独门绝技,别人莫说会,就连听都没听过!
她这样说,就是要藏私了,真是岂有此理!
杜蘅无视他的怒火:“燕王要来拜访,父亲不需要稍做梳洗,换套衣服么?”
杜谦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紫苏推门而入,见杜蘅站在窗前发呆,眼眶微微泛着红,仔细一瞧眼角还闪着些晶莹的光。
一愣之后,返身蹑手蹑足往外走。
杜蘅迅速整理好了情绪:“做什么?”
“老夫人吩咐,请小姐沐浴更衣。”紫苏小声嗫嚅。
“嗯。”
紫苏进内室,挑了几套衣服:“小姐,选哪套?”
“越素越好。”杜蘅眼皮也不撩,掀帘出门,进了净房。
巳时正,燕王轻车简从,准时来到杜太医府上。
杜谦身着朝服,领着杜松在大门等候已久,迎上去长揖一礼:“下官杜谦,率阖家恭迎燕王殿下。”
南宫宸翻身下马,扫了一眼大开的中门,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来:“大人客气。”
杜谦见他面有不逾,不禁有些后悔没听杜蘅劝告,低调一些,以免有刻意逢迎之感。
当下强掩了懊恼:“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
南宫宸边走边看,状似随意道:“这个地段的房子,怕是不好买吧?杜大人好本事……”
杜谦心中咯噔一响,额上汗水密密渗出来:“不敢欺瞒王爷,这房子实乃下官岳家祖产。”
“哦?”南宫宸饶有兴致:“令岳仙乡何处,以何为营生?”
“岳父顾 之,祖籍清州,世代行医。”杜谦力持镇定自然。
靠岳父起家,虽然羞耻,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随便一查即知。
与其百般隐瞒,被人指责忘恩负义,不如坦然承认,以示大方。
“是北有钟翰林,南有顾 之的那个顾 之吗?”南宫宸假做吃惊。
“正是。”
“失敬失敬!”南宫宸赞道:“怪不得令媛医术神乎其技,原来是名师出高徒。”
他先赞顾 之,后夸杜蘅,偏偏把杜谦撇在一旁。
杜谦犹如被刮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烧着,偏还要装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诚惶诚恐地道:“小女年幼,不足之处甚多,王爷见笑了。”
南宫宸面容一肃:“本王从不说笑。”
杜谦顿时十分尴尬,幸得此时已行至二门外。
杜老太太领着杜蘅,在二门外等候,双方见了面,又是一番介绍,寒暄,客套。
南宫宸一边应付自如,一边以眼角余光偷瞥杜蘅。
她一直垂着头,站在人群之后,看似十分拘谨害羞,然嘴角时不时轻轻一撇,显示出心底的极度不耐。
如果说,昨天还只是猜测,今日已十分确定。
这位杜家二小姐,是真的不买他的帐!
不仅对他不感兴趣,甚至是不屑和轻视,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是的,就是敌意!
尽管她努力想掩饰,然而她的肢体语言,无一不在诚实地表达一个意愿:离我远点!
不喜欢他,这并不奇怪。
毕竟她与平昌侯府的小侯爷夏风自幼就有婚约在身。
他也没有自大到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会为他俊美的容貌疯狂的地步。
可是,昨天之前他与她还素不相识,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恨意,从何而来?
既然如此讨厌他,昨日之事,她只需作壁上观即可,为什么出手相救,是何道理?有何目的?
“王爷?”陈泰轻咳一声。
南宫宸回过神,发现自己对着一株香樟发呆,身后一群人杵着,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遥指远处:“假山,造得不错。”
“此宅经过上百年的经营改造,园林确实颇有特色。”杜谦字斟句酌,态度很是谨慎。
杜蘅乘人不备,偷偷打了个呵欠,不料却被南宫宸尽收眼底。
眉心微皱:竟敢公然漠视他,他倒要看看,她有几斤几两?
“哦,是吗?”南宫宸忽然转头,眼睛盯着杜蘅,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挑衅的语气:“如果不失礼的话,可否请二小姐领本王参观一二?”
杜蘅眉一挑。
废话,当然失礼!
她有父兄在场,他不去请,偏偏要她这个有婚约的未出阁少女陪他游园,算怎么回事?
杜谦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此举不只是失礼,简直是无礼之极!
然,他是王爷,谁又敢说他的不是?
杜谦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应了吧?不只是杜蘅闺誉被毁,杜府声名扫地,他杜谦从此也会贴上卖女求荣的标签,任人耻笑。
不应?立刻就会开罪燕王,一样混不下去!
左思右想,一时间竟想不到既能委婉拒绝又不伤他体面的措词,急得鼻尖渗出汗来。
杜松不禁大叹倒霉。
本以为今天只要表现得体,适当展露才华,就会得到燕王青睐,日后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哪里晓得这位燕王竟比传闻中还要蛮横无礼,公然仗势欺人!
杜老太太虽是怒火中烧,顾及着杜谦的前程,杜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却也开不得口!
现场一片岑寂,温度降到冰点。
南宫宸却负着双手,两脚跨立,下巴微微挑起来,似笑非笑地神情,极其骄傲的姿态环顾众人一周,正要把话圆回来:“本王……”
杜蘅忽然踏前一步:“王爷,你今儿,不是特地来吊唁先慈的吗?”
“呃?”南宫宸一愣。
杜蘅客客气气地道:“那就委屈王爷先移步香堂,拜祭过先母,再来游园如何?”
很好!她没答应也没直接拒绝,既挫了对方锐气,令杜家名声不坠,又周全了燕王的颜面未伤双方和气,端得是再圆滑不过。
就算挑剔如南宫宸,也找不到半点毛病。
南宫宸看了她半晌,忽地微微一笑:“杜大人,请。”
众人皆长长地吐了口气,场面立刻活跃了起来。
杜谦暗中抹了把冷汗,生怕再节外生枝,满面堆笑,拱手为礼:“王爷,请……”
大家众星拱月,簇拥着南宫宸朝香堂走去。
杜老太太差点要为她鼓掌喝彩,心中对她的怜爱益发深了。
心道:到底是世家出身,见识气度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处变不惊,应变神速,高!
杜蘅功成身退,默默地退到一旁,再次隐到人群后。
看着南宫宸接过杜谦递过来的三枝香,对着顾氏灵牌躬身拜了三拜,把香插入鼎炉内:“顾夫人,请安息。”
这个男人曾与她做了七年夫妻,却是第一次在母亲灵前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