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清流出身,又掌着礼部,自然无法容忍此等大违礼法教义之事。
南宫宸冷笑道:“和侍郎所提之议,既不涉官职,又不是爵位,只是个虚衔,没有封地又不领俸禄,无损朝廷丝毫利益,又能救百姓于水火,何乐不为?士庶之分,虽然要紧,然再要紧能比得过人命?且,庶人建功立业,受朝廷封荫,赐士族出身的先例,古来有之,举不胜举!叶阁老何以反应如此激烈?”
“建不世功绩受皇上封荫与花钱买个出身,岂可相提并论?”叶夕怒道:“燕王殿下才是是非不清,混淆视听!”
在座的诸位皆是出自士族,并无一人是庶族出身,嘴里虽然不言,心里多少对和磊的建议有着不满。叶夕既已挑了头,其余人顺势表示支持。
两边争论了大半天,几位阁老和辅政王爷中有半数以上不同意,魏王从来是个墙头草,首辅郁雪窗又弃了权,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南宫宸胸中憋着一股气,从皇宫里出来,也不坐轿子,骑了马闷头往前走。
陈泰也不敢劝,远远地跟着,见他一路往西,最后停在街边拐角,默默望着斜对面路边的一座棚子发呆。
近月来南宫宸几乎天天要打这里经过,陈泰自然认得那是杜家的粥棚,却有些不明白,主子何以不进去瞧瞧,偏在外头傻站着?
再一瞧,棚子里新支了张铺了蓝色丝绒的桌子,一名穿着天水碧丝缎对鹿长衫,葱绿马面裙的少女正端坐在桌子之后,聚精会神地给人诊脉――不是杜蘅是谁?
两名丫环站在杜蘅身后,一人帮着研墨,不时还侍候她喝些茶水;另一人则帮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分发药材。
陈泰认出,侍候茶水的是紫苏;帮着分药的是白蔹,都是杜蘅身边得力的大丫头。
此时已是傍晚,桌子前依然排着一条长龙,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枚二指宽,三寸长的竹牌,正是鹤年堂签发的号牌。
陈泰粗粗扫了一眼,少说还有四五十人,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这许多人全部看完,怕不得挨到半夜去?
正腹诽着呢,却见南宫宸忽地下了马,不声不响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杜蘅一口气又看了五位,觉得手有点酸,停下来揉了揉手腕。
紫苏立刻捧了茶过来,压低声音问:“天色不早了,剩下的这些,是不是让他们明天再来?”
排在队首那人,心里一颤,嘴唇翕动着,求情的话差点冲口而出。
他天不亮就来,在这站了一整天,眼瞅着要轮到自己了,结果却要他明天再来。
可,杜蘅一个千金小姐,抛头露面免费给人看病,已是不易。且天色确实已晚,实在没脸求她再宽延时间。
杜蘅啜了口茶,瞥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的队伍,柔声道:“既然发了号牌出去,就得看完,否则岂不成了言而无信?”
“还这么多,半夜也看不完。”紫苏噘了嘴:“小姐就算不在乎名声,也该顾惜自个的身子。”
“嗯,”杜蘅默了一会,歉然道:“明日起限号。”
把茶杯搁到桌上,道:“下一位。”
那人长出一口气,先恭恭敬敬给杜蘅叩了三个响头:“二小姐大恩,凌云铭感五内,来生必结草衔环,报答二小姐。”
“这是做什么?”紫苏唬了一跳。
林小志忙过来将凌云搀起,道:“快起来!若真心感激,不如赶紧安坐了,好让我们小姐早点扶完脉,早点回去休息是正经。”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笑,凌云更是臊得满面通红,讷讷地侧身在凳子上坐了:“是小人鲁莽,二小姐莫怪……”
又看了几个人,棚里送来热粥,各人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就着街头的灯光,呼噜呼噜吃得十分香甜。
陈泰冷眼旁观,见杜蘅自己竟然也是喝的粥棚里施的粥,诧异的同时不禁也暗自钦佩。
他却不知,杜蘅前世经历了战乱,跟着南宫宸在深山老林里差一点就要茹毛饮血,在她眼里,这实在算不得苦。
黄健帮着施粥,发到最后一个,见他衣饰光鲜,竟然也伸出手来拿粥,不禁心头火起,忍了怒道:“这里只给贫病无依者施粥,公子若是饿了,前面右拐就有酒楼!”
他老成持重,见南宫宸站在暗处,虽看不清五官,但身姿挺拔如松,气势迫人,怕替杜蘅招灾惹祸,因此话说得还算客气。
龚宁却是个火爆性子,张口就骂:“揩油打秋风,竟然跑到粥棚里来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
南宫宸心里有事,有人递东西也没多想,顺手就接了过来,给龚宁一骂,拿着这粥碗,走也不是,喝也不是,很是尴尬。
黄健心里生疑,仔细一瞧,却认出南宫宸来,失声嚷道:“燕王殿下?”
陈泰呛地拔出腰间宝剑,架到龚宁肩上:“殿下暗访民情,体验百姓疾苦!你这狗奴才不知好歹,竟敢出言辱骂?老子倒要看看,你脖子上生了几个脑袋!”
龚宁一个字都不敢吭,脸上阵青阵红。
黄健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陪着笑脸道:“全是小人有眼无珠,未能及时认出燕王殿下。这才生了误会,还请殿下息怒。”
杜蘅在粥棚里,听到南宫宸的名字,下意识地拧了眉,心里委实不想见他,可悠关龚宁的生死,又不得不出面:“燕王殿下微服暗访粥棚,有何赐教?”
南宫宸自个都不知道所为何来,如何答得出来?
急切间,胡乱找了个借口:“有关时疫之事,想咨询二小姐……”
杜蘅眼里闪过讶异,望向龚宁,淡淡道:“不知者不罪,请殿下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印象中,南宫宸虽不是乾纲独断之人,却绝无跟女人讨论政事的习惯。
顶多也就是实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无意间透个一二句,要他认真听取女人的建议,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南宫宸本无心治他之罪,这时就坡下驴,冲陈泰使了个眼色,陈泰收了剑。
“谢殿下不杀之恩……”龚宁跪拜。
“殿下要问什么?”
南宫宸哪里有事跟她讨论?
望着她半天没有吱声。
“我还有几十个病人要瞧,就不送殿下了。”杜蘅知他只是随口搪塞,福了一福,返身回了粥棚。
南宫宸却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尾随着进了粥棚,也不说话,只往她身边一站,冷冷地觑着排队等着号脉的病人。
谁还站得住?眨眼之间,几十个人走得干干净净。
南宫宸得意地冲她扬扬眉:“没人了……”
杜蘅气得说不出话。
南宫宸嘴角微勾,显然心情十分愉悦:“本王可什么也没做。”
杜蘅懒得理他,扶了紫苏的手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径直吩咐林小志:“回府。”
南宫宸碰个软钉子,胸口似塞了一团乱麻,别扭之极。一咬牙,竟翻身上马,追上去与马车并肩。
黄健等人暗暗心惊,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其实何止黄健摸不着头脑,陈泰此刻也是一头雾水!
“小姐,”紫苏胆颤心惊,小声央求:“殿下好象真的有事要说,要不还是停下来听听吧?”
杜蘅冷着脸:“想听自个去。”
“瞧殿下的样子,似乎打算跟到底了。”白蔹偷偷撩起帘子一角,飞快地往外瞄了一下,又极快放下来,满眼都是忧虑:“别人都不怕,万一传到七爷耳里,可怎么好?”
怎么说都是京都,此时天虽黑了,却没到宵禁时间,街上算不得行人如织,却也不在少数。
从西城到北城,经外城而内城,这一路穿街过巷的,不知得招来多少人的注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用到天明,又要谣言满天飞了!
“他听到了,又能怎地?”杜蘅微恼。
紫苏低低道:“七爷的脾气,小姐也清楚。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谁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
南宫宸却不是夏雪,可以任他搓扁捏圆,随便拿捏。
两下里若是明刀明枪地杠上,萧绝是臣子,还没比试就先输了一半。
况且他身后还有个萧家,系着一族人的安危,怎能任性妄为?
杜蘅叹了口气,掀了车帘:“前面不远便是秋涛路,殿下若赏脸,不如去香茗居喝杯茶?”
南宫宸没有答话,凤眸里有亮光一闪而逝,漂亮的唇角向上一翘,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为这小小的胜利欢欣不以,得意地飞扬起眉梢。
眼下京里时疫流行,还有几人有闲情逸致天黑了还跑到茶馆里喝茶?
香茗居早已打烊,门板都下了一半,临时又再开门迎客。
成宇翔殷切地将人引到二楼大堂,亲自泡了茶,又上了点心:“二位请慢用。”
留下杜蘅和南宫宸,躬身退到楼下大厅等候传唤。
南宫宸嘴里不说,心里也不免暗赞一句好。
他把人安排在二楼大厅,门窗俱开。
一则显得磊落大方,旁人无法说三道四;二则,所有人都在楼下,能看到楼上的人,却听不到谈话的内容,保障了谈话的私密性。第三,大堂视野开阔,旁人想要接近固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想要对杜蘅做些什么,也不可能。
这么一想,才发现杜蘅手底下的这几个大掌柜,看着不显山露水,却各有千秋,都是厉害的角色。
七年夫妻,杜蘅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
倘若他不主动说话,旁人是休想从他的嘴里掏出任何东西来的。
是以,并不打算追问,自顾自地默默地喝茶,吃点心。
两人对坐了一柱香,硬是一句话也没说,杜蘅还能悠闲自在,南宫宸却有些坐不住了。
平时都是他逼得别人不得不开口,今日赦然发现,世上原来有人比他还坦然淡定!
“父皇很焦虑……”
杜蘅沉住了气,依旧不做声。
南宫宸既满意她不发问,又有些恼她漠不关心,顿了许久,才慢慢接着往下道:“时疫,已经在河北等五省漫延了。”
不等她说话,南宫宸话锋一转,又绕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