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杜蘅果然如约而至。
掌柜的十分殷勤地把她迎到内堂,不等她开口就捧了张契约出来:“小姐请看,契约都准备好了。”
紫苏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摞银票,搁在桌上:“这是永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一万,共十张,掌柜的点算一下。”
“要不了这许多,”掌柜的笑眯眯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张就够了。”
“你说什么?”紫苏深感诧异,哪有人嫌钱多?
杜蘅眉一扬:“冒昧问一句,贵东家是哪位?”
“我们东家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哪需劳动他?”掌柜的笑眯眯地拿出印泥,恭敬地递到她面前:“契约已经立好,小姐验完若是无误,就请在此按上手印。”
“小姐,”紫苏拉住她的衣袖:“要不咱先别急着买,回去再商量商量?”
“也好……”杜蘅想了想,起身往外走。
“小姐万勿疑心,”掌柜的满头大汗,急忙追了出去:“小人在此经商十几年,街坊邻居都认识,做生意从来都是童叟无欺!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喂,你别走啊……”
杜蘅却是头也不回,直接走了出去。
掌柜的傻了眼。
这叫什么事?
一个可着劲地要加价,一个拼了命地要还钱,他夹在中间倒里外不是人了!
“没用的东西!”石南低咒一声,从里间走了出来,抄起桌上的契约揣到怀里,追了出去。
“少东家……”掌柜的哭丧着脸:“这不能怪我啊!小人已经按您的吩咐,按最合理的价钱卖给她了。是她嫌便宜,不肯买啊……”
“掌柜的……”伙计小声提醒:“少东家,早就走了……”
掌柜的抬眼一瞧:可不是?人早走得没了影子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这世上还真有拿钱不当一回事,有便宜不占,非要倒贴的!
你说,少东家若是看中了人家小姑娘,拿铺子去哄人开心,倒也说得过去。
那小姑娘干嘛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拿着银子不当数?
石南追了半条街,忽见杜蘅站在街角,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冷冷地望着他。
他竟有些不自在,愣了好一会才走过去:“真巧,在这遇上了。”
杜蘅安静地站着,漆黑的眸子里燃着两簇小火苗,一声不吭。
仿佛在说:掰,你再使劲掰!
紫苏噗哧一笑:“可不是巧吗?”
石南脸一热,知道瞒不过她,讪讪地道:“我,不是想帮你吗?”
事实上,这段时间她一直闭门不出,他真怕她想不开。
“我没请你帮。”她硬梆梆地道。
石南轻咳一声,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来的痞气,摸出那张店契,在手里摇得哗哗响,笑嘻嘻地问:“好吧,我承认是有点狗拿耗子。铺子你还要不要?”
很好,又变得牙尖嘴利,看来那晚的事对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影响。
“送上门的东西,干嘛不要?”杜蘅杏眼一瞠,夺过店契,转身就走。
“喂!”石南眉花眼笑,拔腿就追:“光天化日之下,你抢劫啊?”
八月二十六日是顾氏百日忌。
虽说只是亲人间举行个小仪式,并不需大肆铺张,三牲果品却也是必不可少。
这也是许氏掌家以来,第一件搬得上台面的大事情,一心要让老太太瞧瞧她掌家的能力和手段,因此格外的上心。
早早的便拟了单子,先送给老太太过目,得到许可了,再分派了人手去备办。
因与顾氏有关,这一回外院的那些人倒并未刁难,爽快地办了来。
夏风下了朝便赶着过来,刚好在门口与杜谦碰上,两人便一同进了门。
杜谦没想到,夏风对杜蘅如此上心,连顾氏的百日忌都记在心里,下了朝巴巴地过来。
两人先去瑞草堂给老太太请安,这时杜蘅几个已经在了。
听得夏风来了,慌得杜芙,杜蓉几姐妹忙起身避到了屏风后面。
老太太经过一连串的打击,精神已大不如前,说了几句话,便显了疲态。
杜谦便领着夏风到了花厅里叙话,不多会功夫,杜仲从学堂里回来,也陪在了一块。
这是杜仲第一次见夏风,很是好奇,免不了问东问西。
杜谦不好拘他,好在夏风性子本就谦和,并不以为杵,几乎有问必答。
这样一来,三个人倒也算相谈甚欢。
夏风心里记挂着杜蘅,有些心不在焉。
中秋夜宴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有很多疑点,本想找机会单独问她,不料她被皇后召去后,竟然托辞先出了宫,连皇上的赏赐也没要。
坐了一会,忽听得小厮来报:“老爷,石少东来了。”
“快请……”杜谦微微惊讶。
夏风随口问了一句:“哪个石少东?”
“阅微堂的少东家,烟萝下葬之时,他在碧云庵帮忙。”
“是他……”夏风脑子里浮起一个模糊的人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来做什么?”
杜谦叹了一声,道:“这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故岳父于他有救命之恩,养在顾府六年,想必是来送烟萝最后一程。”
正说着话,那边小厮已引着石南走了进来。
“杜世叔。”石南给杜谦执了晚辈之礼。
上回在碧云庵,好象他称的杜大人,怎么这回变世叔了?
杜谦微微一愣,心中闪过怪异之感,这时也不及细思,指了杜仲道:“这位是二弟长子杜仲。”又对杜仲道:“快叫石大哥。”
“石大哥……”杜仲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石南哈哈一笑:“你就是杜仲了?有时间,一块喝酒。”
杜谦微有不悦,面上却不好显露,委婉地道:“仲儿在私塾念书,怕是没有时间出来应酬。”
石南也不恼,转过头随随便便冲夏风点了点头:“小侯爷也来了?”
那语气,仿佛这是他的家,夏风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夏风心里隐隐有几分不舒服,但他向来温和,并不喜与人在口头上争胜,只淡淡笑了笑:“久仰大名。”
这话,倒不算是虚伪。
阅微堂在京城可说是家喻户晓,下辖几十家店面,涵盖了钱庄,银楼,绸缎庄,成衣铺,酒楼,甚至还有几家青楼……
经营范围如此之广,涉猎如此之多,实力雄厚可见一斑。
可正因为如此,阅微堂的名声,这么多年一直也是毁誉参半,各执一词。
夏风对于石少东的名头倒也常有耳闻,只是他素来认为堂堂男子汉,就该走仕途,或从文或习武,报效朝廷,保家卫国。
骨子里,是很有些瞧不起那些蝇营狗苟,与民争利的商人的,自恃身份不屑结交。
因此,在京城里石南虽然是个跺跺脚,临安也要震三震的人物,夏风今次却还是头一回正式跟他打交道。
这时见了他油滑的样子,轻视之心益浓。
石南充分发挥商人长袖善舞的优势,不过盏茶时间,已经跟杜仲混得烂熟,如鱼得水。
小厮过来传话:“二太太请各位老爷,少爷,小侯爷去祠堂。”
等到了祠堂,杜诚和许氏已经在场,见了夏风,少不得又是一番厮见。杜诚和许氏,又特别向石南道了谢。
夏风这才知道,石南这小子滑得很,竟然每人都送了份礼物。
怪不得许氏,杜诚对他另眼相看――果然是商人本色,上哪都不忘记笼 人心!
心里便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也该带些礼物才是。以后就算再补,也已被石南抢了先,终归是不美。
姓石的也真是,杜谦不过是个太医,于他有恩的是顾老爷子,他这么上赶着巴结,比他这个准女婿还殷勤,什么意思?
这么一想,不满更甚,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这时杜松领着杜家几姐妹以及两房的几位姨娘都到了祠堂,男左女右,分两列站好,杜谦在中间主持仪式。
杜蘅不经意地抬了头,对面一排高高低低的男子中,石南赦然在列,不禁微微一怔。
石南笑嘻嘻冲她挤了挤眼睛:嘿嘿,我来了!
杜蘅皱眉:你来做什么,添乱!
石南笑得很无辜:老爷子对我有恩,夫人百日,我岂可不来?
杜蘅知他无赖的性子,越是生气着急,只怕越合他心意。不理不睬,说不定他觉得无趣,呆一会自己就找借口走了。
这么一想,便垂眉敛目,不再理他。
石南悻悻地撇了撇嘴:真无情,我大老远跑来,连多瞧两眼都不肯!
调开目光,冷不丁与夏风冰冷而略含警告的视线相撞。
好个轻薄浮滑的无耻之徒!既是来祭拜顾氏,便该循规蹈矩,他却贼眉鼠目,一直在杜家几姐妹身上流连!
幸得阿蘅不假辞色,未予理会,只是他却不能如此轻轻放过!
石南被他撞到,不仅不慌张,反而咧唇一笑,示威似地把目光依旧粘在杜蘅身上。
怎么,未婚夫了不起啊?我就看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夏风气得捏紧了拳头,若不是碍着杜谦的脸面,当场就要揍他个鼻青脸肿了!
这边暗地里刀光剑影,那边杜谦的筹词已经说完,站过一旁。
杜诚因住得远,顾氏葬礼,七七都没赶上,这次百日忌自是再不能怠慢。
他第一个出列,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顾氏磕了九个响头。
只因顾氏这些年,对他仁至义尽,照顾有加。
每逢年节,许氏打发人送节礼,柳氏掌着中馈,所回的礼,每每都是他们送的数倍至十倍。但每回见了面,言词间总有一股盛气凌人之态。
顾氏却不然,她身子不好,一年里有半年躺在床上。
每逢许氏生产,仍寻了空隙,一针一线地做些小衣物,小鞋袜,再悄悄地夹一些银票在里面,不声不响地命人送来。
杜诚不是木头人,顾氏的情,他记在心里,对这位大嫂,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老太太常抱怨,是因为顾忌人言,才会狠心把他放逐到杭州。他却隐隐觉得,大房若是顾氏当家,也许他的日子会比现在过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