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老太太喝道:“这才多大点事,你有完没完?”
许氏挨了骂,下不来台,讪讪地道:“我这不是替娘抱屈吗?”
“有什么好委屈的?”老太太冷冷地道:“蘅姐没当家理过事,怕罩不住底下那帮子人,便想着上来先用银子拢络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哎呀……”许氏一瞧形势不对,立刻见风转舵,装着愧疚的样子:“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还是娘高瞻远瞩,思虑周详!”
“你身为长辈,理该多多体谅晚辈,不能事事往坏处想,更不可挑唆得我们祖孙关系弄僵,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老太太板着脸,厉声训斥。
“是,”许氏唯唯诺诺:“娘教训得是。”
老太太见她服了软,气略消了些:“我知道,你眼热蘅姐手里的财产,想要掌这个家……”
“娘……”许氏冷不丁被她戳破心思,不禁面红耳赤。
老太太面沉如水,语气僵硬:“有句话叫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事,只能顺其自然,强求是求不来的!”
那天被许氏一番话,撺掇得她一时脑袋发热,做了这辈子最瞧不起的事。
事后冷静下来,追悔不迭。
尤其是记忆中杜蘅那双眸子,冷冷清清,好象将她的内心那些阴暗龌龊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贪念,却毁了她苦心维持了一辈子的形象。
其实冷静分析一下,杜府的财产,未必就到了许氏说的那么不堪的地步。
想当年,她带着两个儿子,靠着给人缝补浆洗,一月不足一两银,不照样活下来了,且过得有滋有味?
可现在,不提帐上的现款,光永通钱庄那笔存银,每年就有二十万银子的进项。
这样宠大的财产,只要她愿意,可以拿到死的那一天……
几百万的家财都舍了出去,结果听了几句危言耸听之词,对几十万起了贪念,给孙女鄙视!
她越想越寝食难安,好几次都想把蘅姐叫过来,告诉她,那些银子,不用她掏,走公帐!却始终是没有这个勇气。
于是对许氏,莫名生出一股怒火。
可,这几日许氏常带着杜修过来,一呆就是整天。
五岁的孩子,天真,稚嫩,活泼,可爱,尤其是笑起来,不知道多讨人欢喜。
听着他咯咯的笑声,看着那张无邪的笑脸,到了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
就这么摇摇摆摆,反反复复地煎熬着,焦虑着,挨过一天又一天,终于揪着这个机会,暴发!
许氏暗悔不该操之过急,惹恼了老太太,煮熟的鸭子怕是要飞了。
正在腹诽之时,忽见环儿一路惊嚷着,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老太太正憋了一肚子火,一古股发泄到她身上:“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拉出去打五板子再来说话!”
“老太太,”环儿又是害怕,又是惊吓,跪在地上哭道:“您快去瞧瞧吧,陈姨娘活不成了……”
老太太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陈,陈,我,我……”环儿见她形象可怖,吓得结结巴巴,越发说不清楚了。
许氏一眼扫到摆在床脚的冰盆,二话不说,端起来对准环儿兜头淋了下去。
哗啦一声响,环儿淋成落汤鸡,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快说,陈姨娘怎样了?”
环儿可怜兮兮地道:“桂花院的小梅来送信,说陈姨娘突然血崩……”
老太太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
“老太太!”郑妈妈心惊肉跳,忙抢上去抱住她的腰。
一边拿脚踹环儿:“糊涂东西!不知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这种事,你悠着慢慢说也不见得受得住,这般竹筒倒豆的说出来,怎么成?”
环儿吃痛,也不敢嚷,一个劲地哭。
“娘,恕媳妇不敬了……”许氏朝老太太作了一个揖,挽起袖子,伸手对准老太太的人中,狠狠掐了下去。
“哎呀……”老太太悠悠吐出一口气,缓过神来:“这是怎么说的?昨天早上还来请了安,说是已经大好了,怎么突然又血崩了?”
“娘,您别着急!”许氏安慰道:“这丫头笨嘴拙舌,话都说不清,许是听岔了也说不定。待媳妇先过去看看,得了准信再来回你。”
许氏急匆匆赶往桂花院,里面丫头婆子乱成了一锅粥。
“死蹄子,赶紧给我去找,找不到,你也别回来了!”尖利的喝叱声,蓦然从里屋传出。
小梅含着眼泪,低着头急赤白脸地往外冲。
“陈姨娘怎么样了?”钱妈妈忙揪住了她问。
“二太太……”小梅的泪一下掉下来,哆嗦着唇,拼命摇头。
“算了,”许氏道:“都到了这里,自个进去瞧就是,别耽搁她办事。”
“大夫还没来吗?”钱妈妈多嘴问了一句。
“蔡大夫来了,说太迟了……”小梅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青蒿姐命我去寻二小姐。可二小姐一早便出了门,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偌大的临安城,这要她上哪找去?
“大伯呢?”许氏的心直往下沉:“赶紧派人去太医院,请大伯回来啊!”
“今儿初一,”小梅不停地抹着泪:“老爷进宫当值去了,最早也得明日中午才能回。”
“姨娘……”尖锐的哭声忽地传来。
许氏心一紧,撇开小梅,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内室。
刚一撩开帘子,立刻便心生后悔:不该逞能来趟这淌混水!如今怕是陷进泥潭,脱不开身了!
屋里满目艳红,刺鼻的血腥味熏得她几欲做呕。
她伸手扶着门框,勉强稳住身形,见陈姨娘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青蒿悲痛欲绝,跪在床头,拼命号泣。
丫头,婆子围成一堆,个个神色惊惶,哭声此起彼伏。
地上,床上,到处都是鲜血,以及被血染得通红的被褥,床帐……
蔡田满头大汗,神色惶恐地站在帘子后,对着满地鲜血,束手无策。
许氏强忍了恶心,提高了声音喝道:“哭什么,人还没死呢!”
里头的婆子见了许氏,都跪下来:“二太太……”
“全杵在这里做什么!”许氏大声吩咐:“还不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产婆请了没有?没有赶紧去请,都给我动作快点,谁敢懈怠,仔细我揭了她的皮!”
丫头婆子都愣愣地看着她。
陈姨娘眼瞧着就是不行了,把产婆请来有什么用?
“还不快去!”许氏大喝一声。
丫头婆子们唬得一哄而散,各自分头办事去了。
祭田见了她的打扮和气度,已猜到是许氏,忙躬身行礼:“小人蔡田,见过二太太。”
许氏径直走到他身边:“陈姨娘什么情况,孩子怎样?”
蔡田两手垂在身侧,满面愧色:“小人无能,陈姨娘……怕是回天无力了!”
生孩子本就是个凶险的事,见了这个场景,许氏心里也有了准备,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意外,只问:“孩子呢,孩子能保住吗?”
“这个……难说。”
许氏把脸一沉,目光利若刀剪:“鹤年堂请了你来,莫非就是要你推卸责任的?我不管你有多难,大人和孩子,最少给我保一个!”
这是许氏聪明的地方。
明知陈姨娘已是不治,却不肯说出那句“保子弃母”,就怕事后遭人垢病,落个心肠恶毒的名声。
蔡田抬起袖子,擦了把汗:“如今的情况,若想保全孩子,唯有剖开陈姨娘的腹部,将孩子取出来……”
许氏手一挥,打断他的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对医术一窍不通,别跟我讲这些废话!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最要紧是保住一条命。大伯回来,我对他也算有个交待!”
“可是,”蔡田额上的汗冒得更急,脸色更是涨得通红:“小人,小人从未施过剖腹术……这个,这个只是听人说起过。”
“意思,你做不到?”许氏面沉如水。
蔡田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请恕小人,无能为力!”
陈姨娘虽已活不成,毕竟还有一口气吊着,要他生生剖开她的肚子,取出婴儿,这跟要他亲手杀了陈姨娘有什么区别?
他这一生,从未遇过这种难题,光是想象,已觉得颤栗不已。
“姨娘……”青蒿在一旁听着,越发悲从中来,嘶声痛哭。
钱妈妈壮着胆子过去摸了摸陈姨娘的肚子,猛地抬头:“太太,得赶紧做个决断了!再拖下去,这孩子怕也挺不住了……”
“蔡大夫!”许氏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不,”蔡田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死命摇头:“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做!”许氏说着,目光在房中扫了一遍,见床头搁着一把剪子,抄起来不由分说塞到蔡田手中:“快!”
蔡田身不由己,被推得踉跄往前靠近炕边,拿着剪子的手,不停地发抖。
“你要做什么?”青蒿猛地抬起头,惊恐万分地瞪着那把雪亮的剪子,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张开双臂挡在了陈姨娘的身前:“不准,我不准!”
“青蒿姑娘,”钱妈妈皱了眉,劝道:“你这是做什么?别挡着蔡大夫的路!耽搁了时间,万一小少爷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谁也担待不起。”
“姨娘还没死,她还有气!”青蒿拼命摇头,哽着嗓子嚷道:“只要撑到二姑娘回来,就还有救!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把她杀了……”
“我……”蔡田本就害怕,被她一番质问,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剪刀。
许氏其实心里也直打鼓,可她此时已没有了退路,冲钱妈妈使了个眼色。
“青蒿姑娘,太太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若不是没了法子,谁愿意做这种事?”钱妈妈叹了口气:“这都是陈姨娘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