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谢谢你，丫头
“吁——驾！”
四轮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奔驰，天色重又阴沉起来，飘飘忽忽的小雨就像洒在心上一般扰得人心浮气躁。
要么就干脆好好下一场，这样忽大忽小的，真讨厌！
范雪儿抿着嘴僵直坐着，身旁是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军官。说不紧张是假的，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出发前洛琳惊恐不安的疑问：“范妮小姐，你难道真的就这样回去了吗？”
是啊，也许力争一下，洛斯塔不见得能强迫遣送她，毕竟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的混乱时候，突然说找到了送她回原来世界的方法，谁知是不是可靠……尤其那样做还意味着要剥夺莱伊的晶石。
可范雪儿想了一下，仍是回答：“我还是去一趟边境吧，不管怎样，先见到莱伊再说。”
那个骄傲又张狂的家伙，突然被最信任的人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一直在身边默默支持着他们的侍卫长竟也变成了竞争对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一定很难受吧？毫不反抗地接受监押，即使是出于害洛斯塔受伤的自责，可这样意志消沉的举动怎么也不像是正常的莱伊会做出来的。
心乱如麻地思忖着，不知不觉马车又驶上了稍为平整的小道，零星地也能见到几个行人，显然正路过途中的小村落。范雪儿正要探头望一眼这是哪里，突见车篷下掠过一个披着斗篷的行人身影，也许因为马车上印着政府的徽章，那人略显惊讶地停步回望，斗篷下显露的半张面容有着熟悉的线条。
她脑中灵光一闪——
“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顾不上向那两名军官说明原委，范雪儿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大喊：“凯奇！”
披着斗篷的秀小身影慢慢地走了过来，掀开头罩，毫不在意地将整张脸裸露在雨中，仍是那样安静地笑着，“原来真的是你呀，我还想是不是看错了呢。”
“凯奇……”范雪儿喃喃地道，心情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平心而论，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结识的少数几人后，她最喜欢的其实是这个棕眼的侍卫长。也许是因为对方无欲无争的安静气质，总觉得在他身边，心情都会变得平定起来。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另一个守卫者？
且不说一夜之间就把莱伊推到了不利的位置，即使对凯奇而言，这似乎也是件悲哀的事。
因为他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身份呢。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似乎只是作为一名侍卫长，默默站在后方的位置，这个人就已经很满足了的样子，可偏偏被命运推向了前方。
看到她古怪的神色，凯奇即刻便了然了，“你已经知道了？”
“嗯……”
“所以现在是要去见莱伊吗？”
“对……”
仿佛有许多话要问，可面对着平静的态度依旧的少年，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单音字。
“……”凯奇微仰着头看着马车上的她，突然开口：“我不会接下守卫者的职位的。”
咦？范雪儿下意识睁大了眼。
“莱伊比我做得更好，他是天生的守卫者，我会这么对洛斯塔说的。”
“所以……”他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是要私自回去见洛斯塔吗？
“嗯，昨晚情势紧急，我迫不得已使用了能力，之后洛斯塔也因为受伤，下了几道命令后就离开了边境养伤，我还没来得及与他好好谈一谈。”洛斯塔的命令是以叛变罪关押莱伊，他即刻成为新的守卫者留在边境安定局势，不得离开。不过他并不担心，只要莱伊还在边境，不管是以守卫者还是囚徒的身份，那里就是安全的。
“范妮，你知道我的身世了吗？”
“刚刚才了解到了一点……”
“……其实对小时候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母亲——后来才知道是养母，她是挑选来照顾守卫者的女官之一，那年她与别人有了孩子，可直到入宫后才发现。因为要保密的原因，政府没有答应她出宫生产的要求。后来，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孩子一出生就很虚弱，不久就死了。她的精神状况从此之后一直很不稳定，发现火灾的时候，她带着还是婴儿的我逃了出来，躲到远离首府的小城镇，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直到去世前她才把藏起来的晶石交给我，说出了这一切。”
印象之中，养母是一个年轻却少话的女人，经常呆呆地看着自己，在深夜里哭泣。他若跑开太远去玩，养母就会很不安，可又从不允许自己太过亲近，而她最害怕的，就是听说在哪里又有怪物袭击了人的传闻。
所有这些曾经让凯奇不解的事情，都在她过早去世那一年有了答案。
我错了，我怎么能让守卫者做自己的孩子呢……
在要求他回去他应该身处的地方后，垂死的女人以麻木的声音这样说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凯奇记得自己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在邻居的帮助下安置了养母的后事后，他没跟任何人透露就一个人独自到了首府，然后就在那一天，听说了摄政官已经找到了新的守卫者的消息。
那一刻的心情竟是无比轻松。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做什么守卫者。
比起守卫者，我宁愿自己是你的孩子。
这样的话，至少我不会疑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这些话，死去的女人是再也听不到了。
他生命中的所有事情从此变得可有可无，因为不想让自己再空虚下去，他去参加了政府征集有能力的少年担任侍卫的测试，竟然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
然后就是进入政府，遇见了代替他成为守卫者的莱伊，才知道原来生命也可以那样张扬地去对待。渐渐地，一直觉得寂寞的自己，也可以看着总是直直望向前方的同伴，露出微笑了。
所以，他永远也不会伤害那个少年的骄傲，取回自己放弃的东西，哪怕那是出于洛斯塔的命令。
因为下了这样的决心，所以才可以对着这个异世界女孩平静地笑着，“时间不早了，你快去边境吧，我想莱伊一定很需要你。”
范雪儿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嗯。”
马车重又上路了，道边少年的身影很快就被甩在了后头，看上去又渺小又寂寞。她攀在窗上一直看着，不知不觉泪湿了两颊。
凯奇，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好好的。
在心里默默祝福着，她擦干了泪，重又坐下来。
因为，如果你让自己寂寞的话，莱伊和洛斯塔也一定不会开心。
稍为平静下的心情在马车终于驶进营地，经过几重通报后见到独自被关押在一间营房里的莱伊时，重又起了波澜。
范雪儿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莱伊身上见到那样落寞的神情，简直像另一个凯奇，不，就连凯奇也要比他有精神些。
眼眶不知不觉又湿润了。
少年的双眸在乍见到她时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来，像一潭死水般无动于衷。
他安静地听完随范雪儿同来的军官转达洛斯塔的指示，在听到需要他的晶石送她回原来的世界时眨了眨眼，之后便一言不发。
范雪儿忍不住了，“我们想单独说一下话，可以吗？”
几名军官对视一眼，点点头退出了营房。
小小的空间里有片刻的沉默，她倾身向前，“莱伊，你别吓我，出声说句话呀！”
黑发少年看着她，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寂寞，“……连你也要走了吗？”
“……”轮到范雪儿答不出话来，一时间，好想冲动地告诉对方她不回原来的世界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留在这里陪着他。
可她只是咬住了唇，不说话。
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她敢扪心自问，这个世界、身边几个对她好的人，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她对他们感情真的浓厚到放弃原来的世界，一辈子在这里待下去吗？
结论是，她不敢。
能让自己无奈地留下来的唯一条件是，那里没有送她回原来世界的方法，如果有，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她都会想去试一试。
这里不是她的家，没有她能做的事情。
“算了，毕竟我们先前说好的是如果你回不去了，我们才在一起。”莱伊耸耸肩，意外平静地道，“这个世界不需要两个守卫者，我的晶石能派上这种用场也不错。其实想想，你能回去也挺好的，在这个世界里你只能生活得像一只被关起起来的金丝雀，我看着都受不了。”
“……”这样理智的莱伊真叫人毛骨悚然，范雪儿睁大了眼睛看他，“莱伊，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突地伸出手，“过来。”
范雪儿忐忑不安地起身走到他身边，下一刻便被抱住了。
“可恶呀！”少年双手紧紧环着她，头埋在她肩上喃喃，“没良心的臭丫头，竟然就要走了……”
见他恢复了自己熟悉的样子，她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心酸，“其实，我在路上有好好想过了——”
话音未落，门帘就被掀起了，进来的军官看见营房内的情景，有些尴尬，却坚定不移地行了个礼：“莱伊大人，对不起，时间已经到了，下官必须执行洛斯塔大人的命令，请你交出晶石。”
少年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范雪儿几乎能体会到他心中的愤怒。
他愿意为了送她回去而放弃晶石，但那是他自愿的，而不是以这种被剥夺的形式。
他的骄傲不能允许！
可他还是缓缓放开了她，伸手摸向颈间。
范雪儿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口而出：“不要，莱伊！不要给他！”
少年的动作停住了，抬眼看着她。
“大人，如果你不交出晶石的话就是抗令，会被军法处置！”
“不要给他，莱伊！”
营房里这样对峙的气氛连外头都感觉到了，陆续有全副武装的士兵闯进来。
莱伊却没有望他们一眼，只是与她四目相接。范雪儿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在目光中传达自己的心情。
半晌，他突地一笑，“好，听你的，不给他。”
像是信号一般，卫兵们齐齐拥了上来，可是他们眼前白光一闪，黑发少年已在背后凝出了羽翼，抱着女孩冲破屋顶直飞而上。
刹那间海阔天空。
“放箭——”
有人短促地叫了一声，可却没有声音响应他，底下的士兵只是仰头，沉默地望着大鸟似的身影飞远。
“他们……好像故意放我们走呢。”
“那当然，”莱伊咧嘴一笑，又恢复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怎么说我也曾经是守卫者，人缘很好的。”
“……”她不由想起了书记官的话——“如果他不愿意，谁也困不住他。”
白光凝成的羽翼带着两人在天空滑翔着，最后徐徐降落在树阴繁密的山麓间。
“这里是？”
“结界。”莱伊轻轻放下她，自己也收了羽翼，“你站在这里不要乱走，如果洛斯塔查到的资料是真的话，结界对异世界的人而言可是很危险的呢。”
说着，他往旁边走了十几步，唤范雪儿：“你看。”
范雪儿睁大眼睛，见他伸手做了个动作，好像在推着一面看不见的墙，不知触碰到了哪里，空气中突然有透明的光波流动，在那个地方形成了一层能感知出的薄膜。
莱伊的手凭空抵着，过不去。
这就是结界啊……
范雪儿回过神，抓住又走回自己身边的少年，急切地说：“莱伊，我想我明白洛斯塔的意思了！”
那个固执己见，为了自己的原则不惜放弃同伴的银发青年要她好好想想他曾问过的问题。
她记得他是这么问的：“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背弃了莱伊，你还会站在他身边吗？”
然后，在还有另一位守卫者这一事实曝光的第二天，他就立即回到了市政厅，把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告诉自己，更像怕来不及似的让人送她到边境。
她想，她真的明白他的意思了！
舔舔发干的嘴唇，范雪儿有些紧张地问：“莱伊，你愿意和我一起到我的世界吗？”
少年的眼蓦地睁大了，神情发怔。
“虽然说结界有把东西送回它原来地方的性质，可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呆在晶石形成的保护罩里，或许也能到我的世界的！这只是一半的可能性，也许还会有危险，可是总比留在这里等待政府处置好，你愿意试试吗？”她惴惴不安地问着，没有把握莱伊会接受，可是想到能和莱伊一起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心里就怦怦直跳。
“……”
“莱伊？”
少年突地咧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喃喃：“我好高兴……”
“所以？”他、他答应了吗？
范雪儿觉得自己也快高兴得晕掉了。
“我本来一直在心里骂你呢，可以回原来的世界就不要我了，不过看来你还是很舍不得我的嘛。”莱伊嘿嘿笑着说道，“好吧，你先闭上眼。”
被他轻松的语气弄糊涂了，她闻言疑惑地闭眼。
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掠过自己的耳边，胸前蓦地多了个沉甸甸的东西。
在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时，范雪儿立即睁眼，“莱——”然后她惊慌地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与她拉开了距离，而自己正被罩在一个光球中。胸前的菱形晶石徐徐吐着流动的光丝，维持着她身边穿透不过的圆罩。
“莱——”惊惶的眼对上了少年笃定的眼神，一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他的答案。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不甘心？眼泪甚至毫无预兆地直直掉了下来！
不要呀，莱伊，如果一开始就选择这样的话，那她所做的岂不就是全无意义？还不如就把晶石交给那个军官，至少他将受到的处罚还轻些！
少年咧嘴笑着，眼里一点阴霾也无，“今天真要谢谢你啦，丫头，我心里本来一片死灰，都已经放弃了的说。可是见到了你，让我突然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感觉光球正带着自己慢慢浮起，往结界的方向移去。
“就如你在这个世界会无所适从一样，你的世界也许很好，可那里没有我存在的意义……其实，即使没有晶石，我对付怪物也是很厉害的哦！就算不做守卫者，我也能像爷爷一样当一名边境士兵，继续守卫这个世界的人们。”他皱皱鼻子，“我就不信政府那帮家伙那么闲，全大陆的征兵令都能管得到，只要我想躲起来，没人能找到我的啦！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去见洛斯塔说清楚，然后找到凯奇那家伙好好较量一番，守卫者一定是最强的人担任，我可不要他让！”他说完，突然又看着她，很安静地笑了，“谢谢你，丫头，是你提醒了我，逃避可不是我的风格。”
“……你说什么呀，笨蛋……”看着对方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范雪儿终于找到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
“还有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不是说我和你原来世界的某个人很像吗？虽然本少爷不觉得会有人像我这么厉害啦，不过，如果那个人真的很像我的话，也许会是个不错的家伙哦。最后，保重了，丫头……”少年望着再也触摸不到的光球，喃喃低语，然后转身迎向了属于他的世界。
没有了羽翼，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的挺直背影。
那是范雪儿最后见到的景象。
你眼中的世界，是否与你自己一样面目可憎？
如蝼蚁般的众生，庸碌活着的人们，说着毫无意义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
身边的大人挂着道貌岸然虚假的面具，同龄人自诩叛逆，却掩盖不了他们其实孱弱无力的苍白面孔。
这个世界真让人生厌，而最该被厌憎的就是你自己。
十六岁之前，她是这么想着的。
直到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人们，活在威胁之下，却有着一张张单纯知足的面容。
有人舍弃个人的情感，头也不回地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
有人从不为自己争求什么，默默地站在同伴身后支持他们。
还有个人，那样的骄傲，那样的张狂，又那样地重感情，然后在所有人都背弃了自己之后，仍能笑着说：“逃避不是我的风格。”
他对她说：“谢谢你，丫头。”
其实，是她该感谢他呀……
是你们，让我重新懂得了生命的美丽……
“啊，醒了醒了！”
“快叫医生呀！愣着做什么？”
杂乱的声音像隔着层薄膜似的传进耳中，说不出沉重的感觉。
“老大，她睁眼了耶！”
“你们都给我安静……喂，你还认得我不？不要在别人面前突然掉进河里好不好？会吓死人的耶！”
“糟了，老大，她干吗呆呆地盯着你，不会撞到头失忆了吧？”
“……别吵！”
斑驳的色块不断晃动，终于在眼前形成模糊的画面。一大片白色的背景中，是几个少年俯身看来的脸孔。
头发染成耀眼红色的、耳上穿了几个孔的……
目光从一张一张面上缓缓移过去，终于停留在一个黑发少年身上。
然后，泪流满面。
后记
看第一章时，我估计没有人会猜到这是一篇异世界文吧？（笑）
说起来，“异世界”就跟“师生恋”、“山精野魁”一样是偶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写一写的题材，不管写得咋样，目标已经达成了，可以安心被车撞死矣……
写这篇文的问题就是，偶虽然喜欢看异世界的漫画，但是对相同题材的小说（尤其是带点西方背景的）基本上米啥兴趣……光看到外国人的名字就犯晕，更不要说自己写文了，所以这本书的主题与其说是异世界，还不如说是“一个别扭loli的心灵成长史”（笑），写到最后都已经有点励志文的感觉了囧……
不过励志就励志吧，咱们这个时代让人灰暗的东西太多了，小DDMM们本来就应该光明向上点，省得变成像偶这样一戳就烂的腐败生物（笑）。
回头说本文，偶对男猪基本上跟本文的女主一样抱着“去死吧”、“哪儿凉快哪待去”的感观（笑），基本上莱伊的个性也不大符合小言中男主的标准（或者说偶认为的标准），不过因为没写过这种个性（貌似吧？）的男主，所以还是选他了。偶本来是冲着凯奇的原型来的，不过很明显写崩了OTL……
漫画中凯奇的原型要更加沉郁让人心怜些（画者说他是“有着一张寂寞的脸的孩子”），偶把他的个性写得开朗了许多，就当作是……了悟后的凯奇吧（汗）。
最后揭露一下这部漫画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人物，那就是凯奇的养母，在漫画中她也是无意掉入异世界的地球人，但是她没有女主幸运，基本上是靠着自己摸索在异世界中活下来的，最惨的是她是抱着孩子掉入异世界的，彷徨之下把孩子丢给了别人抚养，等到自己安定下来后又因为过分思念自己的孩子，又捡了别人孩子抚养……
在这部情感描写很淡的漫画中，我认为这是最为深刻、让人戚戚然的情节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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