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制度使相权拆而为三,对相权无疑是有效的防削;而封驳的实行,又是保证以王育形式发布的大政方针、典章制度既得以集益于众议,又可以在未发布前防止违失。凡军国大事,使中书舍人各执所见而书其名,谓之“五花判事”。再使中书待郎、中书令审之。给事中、黄门侍郎驳正之。(《仙堂考索续集》卷三《官制门·三省·军国大事中书审门下驳正》)据朱熹所述:“唐初每事先经由中书省,中书作定将上,得旨再下中书,中书付门下。或有未当,则门下缴驳,又上中书,中书又将上,得旨再下中书,中书又下门下。若事可行,门下即下尚书省,尚书省但主书填‘奉行’而已。故中书之权独重。本朝亦最重中书,盖以造命可否进退皆由之也。门下虽有缴驳,依旧经由中书,故中书权独重。”(《朱子语类》卷一二八《法制》)胡三省注《通鉴》,亦谓:“唐制:凡诏旨制敕,玺书册命,皆中书舍人起草进画,既下,则署行而过门下省,有不便者,涂窜而奏还,谓之涂归。”(《资治通鉴》卷一九二)所以刘伟之说:“不经凤阁(中书)、鸾台(门下)宣过,何名为敕。”(《唐会要》卷五四《省号上·中书侍郎》)不经过中书门下,而由内宫直接发出的叫“斜封墨敕”,理论上讲,不具有法律效力,有关行政单位是可以拒不执行的。顾炎武对这种封驳制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说:“人主之所患,莫大乎唯言而莫予违。齐景公燕赏于国内万钟者三、千钟者五,令三出而职计莫之从。公怒,令免职计。令三出而士师莫之从。此《畜君》之诗所为作也。汉哀帝封董贤,而丞相王嘉封还诏书。后汉钟离意为尚书仆射,数封还诏书。自是封驳之事多见于史,而未以为专职也。唐制:凡诏敕皆经门下省,事有不便,得以封还,而给事中有驳正违失之掌,著于《六典》。如袁高、崔植、韦宏景、狄兼暮、郑肃、韩做、韦温、郑公舆之辈,并以封还敕书,垂名史传。亦有召对慰论,如德宗之于许孟容;中使加劳,如宪宗之于薛存诚者。而元和中,给事中李藩在门下,制敕有不可者,即于黄纸后批之。吏请别连白纸。藩曰:‘别以白纸,是文状也,何名批敕?’宣宗以右金吾大将军李健为岭南节度使,已命中使赐之节,给事中萧倣封还制书。上方奏乐,不暇别召中使,使优人追之,节及燧门而返。人臣执法之正,人主听言之明,可以并见。”(《日知录》卷九《封驳》)宋代封驳之权又有所发展。仁宗时,担任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敕的富弼,一次在奉旨草诏时,认为旨意失当,封还词头。事情是这样的:“(元丰)官制未改时,知制法今之中书舍人但演词而已,不闻缴驳也。康定二年,富文忠为知制诰。先是昭陵聘于蜀中,有王氏女,姿色冠世,人京备选。章献一见,以为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乃以嫁其侄从德,而择郭后位中宫。上终不乐之。王氏之父蒙正,由刘氏姻党,屡典名藩。未几,从德卒。至是,中批王氏封遂国夫人,许人禁中。文忠适当草制,封还,抗章甚力。遂并寝其旨。外制缴词头,盖自此始。”(《挥麈后录》卷二)从此,中书省也有了封驳的权力。中书负责造命,以黄纸书写,苟有不当,即不书,谓之“缴黄”。书行过门下,给事中读审,苟命有不当,虽已书亦缴驳,谓之“留黄”。(《水云村泯稿》卷七《宋诰又跋》)然中书舍人于差除有未审当,皆得直封还词头;而给事中有所驳正,则先使诣执政,禀议有异同,然后缴奏以闻。神宗时,以两省事体均一,不应一得直行,一须禀议,遂诏如舍人。(《石林燕语》卷六)按照元丰官制改革的规定:尚书左、右仆射分别兼任门下诗郎行侍中之职、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号为宰相。当时人认为:“宋朝宰相既兼三省,无复有造命。审令、行令之异矣。所赖后省给舍得以封驳,是犹存审覆之意也。然三省长官皆敌己者,故大事得以持异同之论,而给、舍乃中书门下之属,其有大议论而敢为异同者,昔有其人矣,当今未免详于细而略于大矣。尝观宋初给、舍,为所迁官,实不任职,而其职乃以他官兼领之。张詠以枢密直学士、何剡以待制皆尝领给事中,有不便者,辄还诏书。富粥、欧阳修亦以他官领中书舍人知制诰,而尝封还词头。是数人者,虽天姿卓然,能自植立,亦由素所居官非宰相之属也。元丰正名,遂以给、合为宰相之属,风采振职,蔑然无闻,盖有由矣。”(《山堂考索续集》卷三○《官制门·后省》)所谓“后省”,即指禁中的中书、门下机关。
封驳制度的实行,既可避免决策中的失误与疏漏,又可及时谏阻皇帝的失道行为,也防止了权相的专擅,无疑是制之大善者。它的实行,不能不说对皇帝之所行,有所约束,以至有人认为它是对皇权的一种制约。然而,它只是建立在皇帝自我约束的基础上的。宋徽宗在位,“崇、观奸佞用事,贿赂关节,干祈恩泽,多以御笔行下,朱书其旁云:稽留时刻者,以大不恭论,流三千里。三省无所干预”(《挥麈录》卷二)。由此可见,当时封驳制度俱在,对于无道的昏暴君主来说,不过一纸具文而已。而且在给、舍的封驳中,如果皇帝始终坚持己见,给、舍也只能辞职了事,并不能阻止皇帝的一意孤行。因此,它的机能仅限于自我调整。当然,这种自我调整的存在,也正说明唐、宋时代的中国专制主义皇权已充分成熟,臻于完善。
2.谏官、史官制度的完善
谏官的设置在中国历史上也很早。谏之为言正也,以言正人谓之谏。在儒家的政治理想中,受谏是王者博采兼听、匡正已失,以救时弊,使达到上下之情无壅,小大之政咸叙,以臻乎至治的必要手段。“三五以降,则轩辕有明台之议,尧有行室之间,舜有进善之旌,禹有五声之听,汤有好问之浩,武王有天道之访,咸所以详延嘉话,弥缝其阙。故前史所载,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至于朝夕起居,不忘纳诲,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司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诏,燕居有史工之诵。至于大夫士有规诲、传言之告,庶人商旅有诽谤。陈货之儆。百工之贱,许执艺以献喻;道人之职,专徇铎以采诗。”(《册府元龟》卷五二三《谏净部总序》)召公说周历王:“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替献曲,史献书,师箴,艘赋,朦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人尽规,亲戚补察,替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行事而不停。”(《史记》卷四《周本纪》)这些传说与记载,都旨在表明,古之圣君明王对谏净都是十分重视的。提倡谏,是儒家政治理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白虎通》说:“明王所立谏净者,皆为重民而求已失也。”(卷五《谏诤》)这里指的,不但是君主必须虚心听纳保博大臣的意见,而且也应该主动广泛地采纳民间的舆情。所谓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招谏之鼓,都是施之于采纳民情的。傅说告诫武了:“后从谏则圣。”周制:每岁终,“天子斋戒受谏”。能不能纳束,是君主是否有道、政治是否清明的关键。周历王行监谤之令,召公谏之曰:“善为川者决之便道,善为民者宣之使言。”即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历王不听,卒之引起国人暴动,迫使历王出奔。(《国语》)春秋战国时的列国,皆有谏官的设置。管仲进贤于齐桓公,说:“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辟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为大谏之官。”(《管子·小匡第二十》)齐威王且申令于全国:“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诗议于朝市,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战国策·齐策一》)当时的庶民自无由进谏,但士则有责任传语。可知其时国人议政、国君纳谏实一代风气。秦用商鞅变法,首先便禁止国人议政,无论是赞成或者反对,一概只允许俯首奉行,容不得半点议论,甚至连先前言冷不便,而到后来见法令已效而来言令便者,也横指为乱化之民,尽迁之于边地。秦始皇统一全国后,明定诽谤之罪,把人民议政悬为历禁。在朝廷中虽有谏大夫一职之设,以谏为职,然已与古者国人皆可议政进谏的局面完全不同。故曰:“秦人恶天下之议己,思有以遏绝其路,故置谏大夫之官,而言路始狭。”(《山堂考索后集》卷二五《官门·谏净》)对于这一点,古人颇有不同的意见。支持上述论点的人认为:“古者谏官无定员而言路益广,后世谏官有常职而言路弥塞。古者工诵箴谏,则百工得以谏也;瞽诵诗谏,则朦瞽得以谏也。公卿比谏,则凡在朝者得以谏也;士传言谏,则庶士得以谏也。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途测庶人商贾亦得以谏也。上而公卿大夫,下而至于土庶商贾百工之贱,莫不皆得以谏,是举天下皆谏净者也,固不待处谏官之职然后即取以为谏也。岂非古者谏官无定员而言路益广欤!后世不然,立谏官之职,将以求谏,而不知谏净之路反由此而塞。夫何故?谏议大夫,此所谓谏官者也,拾遗、补阙,此所谓谏官者也。为谏议者,可得而谏;不为谏议者,可得而谏乎?为拾遗、补阙者,可得而谏乎?盖谓之谏官,则以谏诤为职;谏官既以谏净为职,则不居此官者,皆不得而谏也。有所谏,则日侵官;有所谏,则日犯分。语及天子者,则日指斥乘舆;言关庙堂者,则日诽谤朝政。所以然者,盖由谏官之有定职故也。”(《山堂考索续集》卷三六《官制门·古者谏官无定员后世谏官有常职》)王夫之则另有一番议论。他认为谏官专立,不仅是“古今之时异,而广听之与慎听也,不得不殊;进言之迹同,而受益之与防邪也,亦各有道,未可以一概论也”(《读通鉴论》卷十一《晋二》)。无论如何,秦在专立谏官之同时,剥夺了广大人民表达政见、讥评时政的天赋权力。古史关于人皆得谏的记载,姑不论其实际情况如何,即使是一种理想主义的设想,终不失为一种原始的民主主义思想,作为宝贵的精神财富,应当受到充分的肯定。这种原始的民主主义制度为秦始皇横暴地扼杀,正是秦始皇法家路线的采行、专制主义皇权树立的严重后果。
汉兴,曾相继除挟书律(惠帝四年)、三族罪妖言令(高后元年)、诽谤罪(文帝二年)。在文帝除诽谤罪的诏文中,明确说明要重兴古制,“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族,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汉书》卷四《文帝纪》)。然而,随着汉武帝专制主义制度的加强,元狩五年,复设以谏为职的谏大夫,并相继制定了怨望诽谤政治不道罪(《汉书》卷九十《严延年传》)、妖言罪、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罪(同上卷七五《夏侯胜传》),甚至腹诽也可以招致死罪。秦始皇的一套,又不折不扣地重加采行,人们一点点言论自由也尽遭剥夺。后汉置谏议大夫,然三公则当国有过事,可共谏净。曹魏更置散骑常侍、侍郎,掌规谏,不典事。晋仍之。到了唐、宋时期,谏官制度始形大备。
唐制:谏议大夫四人,属门下省。武则天又增置左、右拾遗、补阙,分属中书、门下两省。德宗时将谏议大夫分左、右,各以两员分属两省。左、右谏议大夫掌谏谕得失,侍从赞相。拾遗、补阙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谏议大夫论事,不须令丞相先知。(《唐会要》卷五五《谏议大夫》)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上颇能够虚己纳谏,而且积极求谏的英主。他以“王桂、魏征为谏官,宴游寝食未尝不在左右,又命三品以上人议大政,必遣谏官一人随之,以参得失”(《资治通鉴》卷二三七元稹疏)。“有所开说,必虚己纳之。”他把勇于谏净的魏征视为自己的一面明镜,“明镜鉴形,美恶必见”。又说:“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征逝,一鉴亡矣。”(《新唐书》卷九七本传)贞观十年,有人谮毁三品以上的大臣轻蔑太宗的爱子越王,意在激怒太宗,以动摇魏征。太宗召来三品以上大员,大怒作色而言曰:“我有一言,向公等道。往前天子,即是天子。今时天子,非天子耶?往年天子儿,是天子儿。今日天子儿,非天子儿耶?我见隋家诸王,达官以下,皆不免被其踬顿。我之儿子,自不许其纵横,公等所容易过,得相共轻蔑。我若纵之,岂不能踬顿公等?”房玄龄等皆战栗拜谢。魏征独正色谏说:“当今群臣,必无轻蔑越王者。然在礼,臣、子一例,《传》称,王人虽微,列于诸侯之上。诸侯用之为公,即是公;用之为卿,即是卿。若不为公卿,即下士于诸侯也。今三品以上,列为公卿,并天子大臣,陛下所加敬异。纵其小有不是,越王何得辄加折辱?若国家纪纲废坏,臣所不知。以当今圣明之时,越王岂得如此!且隋高祖不知礼义,宠树诸王,使行无礼,寻以罪黜不可为法,亦何足道?”一番大道理驳得太宗无地自容,但太宗反喜形于色,大加赞赏说:“凡人言语理到,不可不伏。朕之所言,当身私爱。魏征所论,国家大法。朕向者忿怒,自谓理在不疑。及见魏征所论,始觉大非道理。为人君言,何可容易!”(《贞观政要》卷二《直谏》)我们今天来读这段文字,还不能不为太宗的虚怀纳谏与魏征的犯颜直谏表示钦佩。在所谓“贞观之治”中,纳谏、直谏是大起过积极作用的。应该补充一点,三省的封驳制度,实际上也起着谏的作用,不通过中书、门下就不成其为诏敕,就是证明。高宗时,许敬宗、李义府用事,“政多私僻,奏事官多俟仗下,于御座前屏左右密奏,监奏御史及待制官远立以俟其退。谏官、御史皆随仗出,仗下后事,不复预闻”(《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其后正朝多不奏事,故中唐以来,谏官“大不得预召见,次不得参时政用行就列,朝谒而已”(同上卷二三七)。宪宗时,谏议大夫郑罩等偶得机会,谏其宴乐过度。“时,久无阁中论事者(胡注:人阁,谏官论事,太宗之制也)。上始甚讶之,谓宰相曰:‘此辈何人?”’(同上卷二四一阿知谏官制度,其实行的程度,纯在皇帝个人的素质。故太宗时所定的许多规定,其时已多流为具文。
宋初的谏议大夫。司谏(补阙改)、正言(拾遗改),都是差遣,皆须别降敕许赴谏院供职,方才是谏官,亦有领他职而实不顶谏净者。其由他官领者,带知谏院衔,以两省官充任,以掌供奉谏净。凡朝廷阙失,大则廷议,小则上封。(《文献通考》卷五十《职官四·门下省·谏议大夫》)仁宗明道中,始置谏院。神宗元丰官制改革,正名左、右谏议大夫,为谏垣之长,专掌言责。左隶门下,右隶中书,同掌规谏。凡朝政缺失,大臣及百官任非其人,皆得谏正。南宋初,“诏谏议大夫不隶两省,别置局于后省之侧,许与两省官相见议事。以登闻鼓院专隶之”(同上),寻复旧。宋朝的御史,亦得言事,此与唐显有不同。对于谏官的人选,也极为重视。苏东坡在上未神宗皇帝的奏章中说过:“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争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宋太祖年号)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苏东坡全集·续集》卷十一《上神宗皇帝书》)其地位之清要雄峻,亦于此可见。驯至南宋晚年,“谏省寂寥,仅止一员”,虚应故事而已。